鴻漸等是星期三到校的,高鬆年許他們休息到下星期一才上課。這幾天裏,辛楣是校長的紅人,同事拜訪他的最多。鴻漸就少人光顧。這學校草草創辦,規模不大;除掉女學生跟少數帶家眷的教職員外,全住在一個大園子裏。世態炎涼的對照,愈加分明。星期日下午,鴻漸正在預備講義,孫小姐來了,臉色比路上紅活得多。鴻漸要去叫辛楣,孫小姐說她剛從辛楣那兒來,政治係的教授們在開座談會呢,滿屋子的煙,她瞧人多有事,就沒有坐下。方鴻漸笑道:“政治家聚在一起,當然是烏煙瘴氣。”孫小姐笑了一笑,說:“我今天來謝謝方先生跟趙先生。昨天下午學校會計處把我旅費補送來了。”“這是趙先生替你爭取來的。跟我無關。”“不,我知道,”孫小姐溫柔而固執著,“這是你提醒趙先生的。你在船上——”孫小姐省悟多說了半句話,漲紅臉,那句話也遭到了腰斬。鴻漸猛記得船上的談話,果然這女孩全聽在耳朵裏了,看她那樣子,自己也窘起來。害羞臉紅跟打嗬欠或口吃一樣,有傳染性,情況粘滯,仿佛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忙支吾開頑笑說:“好了,好了。你回家的旅費有了。還是趁早回家罷,這兒沒有意思。”孫小姐小孩子般顰眉撅嘴道:“我真想回家!我天天想家,我給爸爸寫信也說我想家。到明年暑假那時候太遠了,我想著就心焦。”“第一次出門總是這樣的,過幾時就好了。你跟你們那位係主任談過沒有。”“怕死我了!劉先生要我教一組英文,我真不會教呀!劉先生說四組英文應當同時間上課的,係裏連他隻有三個先生,非我擔任一組不可。我真不知道怎樣教法,學生個個比我高大,看上去全凶得很。”“教教就會了。我也從來沒教過書。我想程度不會好,你用心準備一下,教起來綽綽有餘。”“我教的一組是入學考英文成績最糟的一組,可是,方先生,你不知道我自己多少糟,我想到這兒來好好用一兩年功。有外國人不讓她教,到要我去丟臉!”“這兒有什麽外國人呀?”“方先生不知道麽?曆史係主任韓先生的太太,我也沒有見過,聽範小姐說,瘦得全身是骨頭,難看得很。有人說她是白俄,有人說她是這次奧國歸並德國以後流亡出來的猶太人,她丈夫說她是美國人。韓先生要她在外國語文係當教授,劉先生不答應,說她沒有資格,英文都不會講,教德文教俄文現在用不著。韓先生生了氣,罵劉先生自己沒有資格,不會講英文,編了幾本中學教科書,在外國暑期學校裏混了張證書,算什麽東西——話真不好聽,總算高先生勸開了,韓先生在鬧辭職呢。”“怪不得前天校長請客他沒有來。咦!你本領真大,你這許多消息,什麽地方聽來的?”孫小姐笑道:“範小姐告訴我的。這學校像個大家庭,除非你住在校外,什麽秘密都保不住,並且口舌多得很。昨天劉先生的妹妹從桂林來了,聽說是曆史係畢業的。大家都說,劉先生跟韓先生可以講和了,把一個曆史係的助教換一個外文係的教授。”鴻漸掉文道:“妹妹之於夫人,親疏不同;助教之於教授,尊卑不敵。我做了你們的劉先生,決不肯吃這個虧的。”說著,辛楣進來了,說:“好了,那批人送走了——孫小姐,我不知道你不會就去的。”你說這句話全無意思的,可是孫小姐臉紅。鴻漸忙把韓太太這些事告訴他,還說:“怎麽學校裏還有這許多政治暗鬥?倒不如進官場爽氣。”辛楣宣揚教義似的說:“有群眾生活的地方全有政治。”孫小姐坐一會去了。辛楣道:“我寫信給她父親,聲明把保護人的責任移交給你,好不好?”鴻漸道:“我看這題目已經像教國文的老師所謂‘做死’了,沒有話可以說了,你換個題目來開頑笑,行不行?”辛楣笑他扯淡。上課一個多星期,鴻漸跟同住一廊的幾個同事漸漸熟了。曆史係的陸子瀟曾作敦交睦鄰的拜訪,所以一天下午鴻漸去回看他。陸子瀟這人刻意修飾,頭發又油又光,深為帽子埋沒,與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著頂。鼻子短而闊,仿佛原有筆直下來的趨勢,給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進,這鼻子後退不迭,向兩傍橫溢。因為沒結婚,他對自己年齡的態度,不免落後在時代的後麵;最初他還肯說外國算法的十足歲數,年複一年,他偷偷買了一本翻譯的LifeBeginsatForty,對人家幹脆不說年齡,不講生肖,隻說:“小得很呢!還是小弟弟呢!”同時表現小弟弟該有的活潑和頑皮。他講話時喜歡竊竊私語,仿佛句句是軍事機密。當然軍事機密他也知道的,他不是有親戚在行政院,有朋友在外交部麽?他親戚曾經寫給他一封信,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書著“陸子瀟先生”,就仿佛行政院都要讓他正位居中似的。他寫給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雖然不大,而上麵開的地址“外交部歐美司”六字,筆酣墨飽,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裏也該一目了然的。這一封來函,一封去信,輪流地在他桌上妝點著。大前天早晨,該死的聽差收拾房間,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陸子瀟挽救不及,跳腳痛罵。那位親戚國而忘家,沒來過第二次信;那位朋友外難顧內,一封信也沒回過。從此,陸子瀟隻能寫信到行政院去,書桌上兩封信都是去信了。今日正是去信外交部的日子。子瀟等鴻漸看見了桌上的信封,忙把這信擱在抽屜裏,說:“不相幹。有一位朋友招我到外交部去,回他封信。”鴻漸信以為真,不得不做出惜別的神情道:“啊喲!怎麽陸先生要高就了!校長肯放你走麽?”子瀟連搖頭道:“沒有的事!做官沒有意思,我回信去堅辭的。高校長待人也厚道,好幾個電報把我催來,現在你們各位又來了,學校漸漸上規道,我好意思拆他台麽?”鴻漸想起高鬆年和自己的談話,歎氣道:“校長對你先生,當然另眼相看了。像我們這種——”子瀟說話低得有氣無聲,仿佛思想在呼吸:“是呀。校長就是有這個毛病,說了話不作準的。我知道了你的事很不平。”機密得好像四壁全掛著偷聽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