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姐聽他還跟趙辛楣在慪氣,心裏寬舒,笑說:“好!就咱們兩個人麽?”問了有些害羞,覺得這無需問得。方鴻漸訥訥道:“不,還有你表妹。”“哦,有她。你請她了沒有?”“請過她了,她答應來——來陪你。”“好罷,再見。”蘇小姐臨別時的態度,冷縮了方鴻漸的高興。他想這事勢難兩全,隻求做得光滑幹淨,讓蘇小姐的愛情好好的無疾善終。他歎口氣,憐憫蘇小姐。自己不愛她,而偏為她弄得心軟,這太不公道!她太取巧了!她不應當這樣容易受傷,她該熬住不叫痛。為什麽愛情會減少一個人心靈的抵抗力,使人變得軟弱,被擺布呢?假如上帝真是愛人類的,他決無力量做得起主宰。方鴻漸這思想若給趙辛楣知道,又該挨罵“哲學家鬧玄虛”了。他那天晚上的睡眠,宛如粳米粉的線條,沒有粘性,拉不長。他的快樂從睡夢裏冒出來,使他醒了四五次,每醒來就像唐曉芙的臉在自己眼前,聲音在自己耳朵裏。他把今天和她談話時一字一名,一舉一動都將心熨貼著,迷迷糊糊地睡去,一會兒又驚醒,覺得這快樂給睡埋沒了,忍住不睡,重新溫一遍白天的景象。最後醒來,起身一看,是個嫩陰天。他想這請客日子揀得不安全,恨不能用吸墨水紙壓幹了天空淡淡的水雲。今天星期一是銀行裏例的忙日子,他要到下午六點多鍾,才下辦公室,沒工夫回家換了衣服再上館子,所以早上出門前就打扮好了。設想自己是唐小姐,用她的眼睛來審定著衣鏡裏自己的儀表。回國不到一年,額上添了許多皺紋,昨天沒睡好,臉色眼神都萎靡黯淡。他這兩天有了意中人以衙,對自己外表上的缺點,知道得不寬假地詳盡,仿佛隻有一套出客衣服的窮人知道上麵每一個斑漬和補釘。其實旁人看來,他臉色照常,但他自以為今天特別難看,花領帶補得臉黃裏泛綠,換了三次領帶才下去吃早飯。周先生每天這時候還不起床,隻有他跟周太太、效成三人吃著。將要吃完,樓上電話鈴響,這電話就裝在他臥室外麵,他在家時休想耳根清淨。他常聽到心煩,以為他那未婚妻就給這電話的“盜魂鈴”送了性命。這時候,女用人下來說:“方少爺電話,姓蘇,是個女人。”女用說著,她和周太太、效成三人眼睛裏來往的消息,忙碌得能在空氣裏起春水的觳紋。鴻漸想不到蘇小姐會來電話,周太太定要問長問短了,三腳兩步上去接,隻聽效成大聲道:“我猜就是那蘇文紈。”這孩子前天在本國史班上,把清朝國姓“愛新覺羅”錯記作“親愛保羅”,給教師痛罵一頓,氣得今天賴學在家,偏是蘇小姐的名字他倒過目不忘。鴻漸拿起聽筒,覺得整個周家都在屏息旁聽,輕聲道:“蘇小姐哪?我是鴻漸。”“鴻漸,我想這時候你還不會出門,打個電話給你。我今天身體不舒服,晚上峨嵋春不能去了,抱歉得很!你不要罵我。”“唐小姐去不去呢?”鴻漸話出口就後悔。斬截地:“那可不知道。”又幽遠地:“她自然去呀!”“你害的什麽病,嚴重不嚴重?”鴻漸知道已經問得遲了。“沒有什麽,就覺得累,懶出門。”這含意是顯然了。“我放了心了。你好好休養罷,我明天一定來看你。你愛吃什麽東西?”“謝謝你,我不要什麽——”頓一頓——“那麽明天見。”蘇小姐那麵電話掛上,鴻漸才想起他在禮貌上該取消今天的晚飯,改期請客的。要不要跟蘇小姐再通個電話,托她告訴唐小姐晚飯改期?可是心裏實在不願意。正考慮著,效成帶跳帶跑,尖了嗓子一路叫上來道:“親愛的蜜斯蘇小姐,生的是不是相思病呀?‘你愛吃什麽東西?’‘我愛吃大餅、油條、五香豆、鼻涕幹、臭鹹鯗’——”鴻漸大喝一聲拖住,截斷了他代開的食單,嚇得他討饒。鴻漸輕打一拳,放他走了,下去繼續吃早飯。周太太果然等著他,盤問個仔細,還說:“別忘了要拜我做幹娘。”鴻漸忙道:“我在等你收幹女兒呢。多收幾個,有挑選些。這蘇小姐不過是我的老同學,並無什麽關係,你放著心。”天氣漸轉晴朗,而方鴻漸因為早晨那電話,興致大減,覺得這樣好日子撐負不起,仿佛篷帳要坍下來。蘇小姐無疑地在搗亂,她不來更好,隻剩自己跟唐小姐兩人。可是沒有第三者,唐小姐肯來麽?昨天沒向她要住址和電話號數,無法問她知道不知道蘇小姐今晚不來。蘇小姐準會通知她,假使她就托蘇小姐轉告也不來呢?那就糟透了!他在銀行裏幫王主任管文書,今天滿腹心事,擬的信稿子裏出了幾外毛病,王主任動筆替他改了,嗬嗬笑說:“鴻漸兄,咱們老公事的眼光不錯呀!”到六點多鍾,唐小姐毫無音信,他慌起來了,又不敢打電話問蘇小姐。七點左右,一個人怏怏地踱到峨嵋春,要了間房間,預備等它一個半鍾頭,到時唐小姐還不來,隻好獨吃。他雖然耐心等著,早已不敢希望。點了一支煙,又捺來了;晚上涼不好大開窗子,怕滿屋煙味,唐小姐不愛聞。他把帶到銀行裏空看的書翻開,每個字都認識,沒一句有意義。聽見外麵跑堂招呼客人的聲音,心就直提上來。約她們是七點半,看表才七點四十分,決不會這時候到——忽然門簾揭開,跑堂站在一旁,進來了唐小姐。鴻漸心裏,不是快樂,而是感激,招呼後道:“掃興得很蘇小姐今天不能來。”“我知道。我也險的不來,跟你打電話沒打通。”“我感謝電話公司,希望它營業發達,電線忙得這種臨時變卦的電話都打不通。你是不是打到銀行裏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