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漸道:“怎麽沒有呢?也許你上課的時候沒留神,沒有我那樣有聞必錄。這也不能怪你,你們上的是本係功課,不做筆記隻表示你們學問好;先生講的你們全知道了。我們是中國文學係來旁聽的,要是課堂上不動筆呢,就給你們笑程度不好,聽不懂,做不來筆記。”蘇小姐說不出話,唐小姐低下頭。曹元朗料想方鴻漸認識的德文跟自己差不多,並且是中國文學係學生,更不會高明——因為在大學裏,理科學生瞧不起文科學生,外國語文係學生瞧不起中國文學係學生,中國文學係學生瞧不起哲學係學生,哲學係學生瞧不起社會學係學生,社會學係學生瞧不起教育係學生,教育係學生沒有誰可以給他們瞧不起了,隻能瞧不起本係的先生。曹元朗頓時膽大說:“我也知道這詩有來曆,我不是早說士代民歌的作風麽?可是方先生那種態度,完全違反文藝欣賞的精神。你們弄中國文學的,全有這個‘考據癖’的壞習氣。詩有出典,給識貨人看,愈覺得滋味濃厚,讀著一首詩就聯想到無數詩來烘雲托月。方先生,你該念念愛利惡德的詩,你就知道現代西洋詩人的東西,也是句句有來曆的,可是我們並不說他們抄襲。蘇小姐,是不是?”方鴻漸恨不能說:“怪不得閣下的大作也是那樣斑駁陸離。你們內行人並不以為廳怪,可是我們外行人要報告捕房捉賊起贓了。”隻對蘇小姐笑道:“不用掃興。送給女人的東西,很少是真正自己的,拆穿了都是借花獻佛。假如送禮的人是個做官的,那禮物更不用說是旁人身上剝削下來的了。”說著,奇怪唐小姐可以不甚理會。蘇小姐道:“我頂不愛聽你那種刻薄話。世界上就隻你方鴻漸一個人聰明!”鴻漸略坐一下,瞧大家講話不起勁,便告辭先走,蘇小姐也沒留他。他出門後浮泛地不安,知道今天說話觸了蘇小姐,那王爾愷一定又是個她的愛慕者。但他想到明天是訪唐小姐的日子,興奮得什麽都忘了。明天方鴻漸到唐家,唐小姐教女用人請他在父親書房裏坐。見麵以後就說:“方先生,你昨天闖了大禍,知道麽?”方鴻漸想一想,笑道:“是不是為了我批評那首詩,你表姐跟我生氣?”“你知道那首詩是誰做的?”她瞧方鴻漸瞪著眼,還不明白——“那首詩就是表姐做的,不是王樂愷的。”鴻漸跳起來道:“呀?你別哄我,扇子上不是明寫著‘為文紈小姐錄舊作’麽?”“錄的說是文紈小姐的舊作。王爾愷跟表伯有往來,還是趙辛楣的上司,家裏有太太。可是去年表姐回國,他就討好個不休不歇,氣得趙辛楣人都瘦了。論理,肚子裏有大氣,應該人膨脹得胖些,你說對不對?後來行政機關搬進內地,他做官心,才撇下表姐也到裏頭去了。趙辛楣不肯到內地,也是這個緣故。這扇子就是他送給表姐的,他特請了一個什麽人雕刻扇骨子上的花紋,那首詩還是表姐得意之作呢。”“這文理不通的無聊政客,扇子上落的款不明不白,害我出了岔子,該死該死!怎麽辦呢?”“怎麽辦呢?好在方先生口才好,隻要幾句話就解釋開了。”鴻漸被讚,又得意,又謙遜道:“這事開得太糟了,怕不容易轉圜。我回去趕快寫封信給你表姐,向她請罪。”“我很願意知道這封信怎樣寫法,讓我學個乖,將來也許應用得著。”“假使這封信去了效果很好,我一定把稿子抄給你看。昨天我走了以後,他們罵我沒有?”“那詩人說了一大堆話,表姐倒沒有講什麽,還說你國文很好。那詩人就引他一個朋友的話,說現代人要國文好,非研究外國文學不可;從前弄西洋科學的人該通外國語文,現在中國文學的人也該先精通洋文。那個朋友聽說不久要回國,曹元朗要領他來見表姐呢。”“又是一位寶貝!跟那詩人做朋友的,沒有好貨。你看他那首什麽《拚盤姘伴》,簡直不知所雲。而且他並不是老實安分的不通,他是仗勢欺人,有恃無恐的不通,不通得來頭大。”“我們程度幼稚,不配開口。不過,我想留學外國有名大學的人不至於像你所說那樣糟罷。也許他那首詩是有意開玩笑。”“唐小姐,現在的留學跟前清的科舉功名一樣,我父親常說,從前人不中進士,隨你官做得多麽大,總抱著終身遺憾。留了學也可以解脫這種自卑心理,並非為高深學問。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過痧痘,就可以安全長大,以後碰見這兩種毛病,不怕傳染。我們出過洋,也算了了一樁心願,靈魂健全,見了博士碩士們這些微生蟲,有抵抗力來自衛。痘出過了,我們就把出痘這一回事忘了;留過學的人也應說把留學這事了。像曹元朗那種念念不忘是留學生,到處掛著牛津劍橋的幌子,就像甘心出天花變成麻子,還得意自己的臉像好文章加了密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