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因為戰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沒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那年春天,所候特別好。這春所鼓動得人心像嬰孩出齒時的牙齦肉,受到一種生機透芽的痛癢。上海是個暴發都市,沒有山水花柳作為春的安頓處。公園和住宅花園裏的草木,好比動物園裏鐵籠子關住的野獸,拘束、孤獨,不夠春光盡情的發泄。春來了隻有向人身心裏寄寓,添了疾病和傳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婦。最後一樁倒不失為好現象,戰時人口正該補充。但據周太太說,本年生的孩子,大半是枉死鬼陽壽未盡,搶著投胎,找足前生年齡數目,隻怕將來活長。這幾天來,方鴻漸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聽見窗外樹上鳥叫,無理由地高興,無目的地期待,心似乎減輕重量,直長升上去。可是這歡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氣球,上去不到幾尺,便爆烈歸於烏有,隻留下忽忽若失的無名悵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動,卻頹唐使不出勁來,好比楊花在春風裏飄蕩,而身輕無力,終飛不遠。他自覺這種惺忪迷怠的心緒,完全像填詞裏所寫幽閨傷春的情境。現在女人都不屑傷春了,自己枉為男人,還脫不了此等刻板情感,豈不可笑!譬如鮑小姐那類女人,決沒工夫傷春,但是蘇小姐呢?她就難說了;她像是多愁善感的古美人模型。船上一別,不知她近來怎樣。自己答應過去看她,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許從此多事,可是實在生活太無聊,現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比睡不著的人,顧不得安眠藥片的害處,先要圖眼前的舒服。方鴻漸到了蘇家,理想蘇小姐會急忙跑進客堂,帶笑帶嚷,罵自己怎不早去看她。門房送上茶說:“小姐就出來。”蘇家園裏的桃花、梨花、丁香花都開得正好,鴻漸想現在才陰曆二月底,花已經趕早開了,不知還剩些什麽,留作清明春色。客堂一扇窗開著,太陽烘焙的花香,濃得塞鼻子,暖得使人頭腦迷倦。這些花的香味,跟蔥蒜的臭味一樣,都是植物氣息而有葷腥的肉感,像從夏天跳舞會上頭發裏發泄出來的。壁上掛的字畫裏有沈子培所寫屏條,錄的黃山穀詩,第一句道:“花氣薰人欲破禪。”鴻漸看了,會心不遠,覺得和尚們聞到窗外這種花香,確已犯戒,與吃葷相去無幾了。他把客堂裏的書畫古玩反複看了三遍,正想沈子培寫“人”字的捺腳活像北平老媽子纏的小腳,上麵那樣粗挺的腿,下麵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頓,就完事了,也算是腳的!蘇小姐才出來。她冷淡的笑容,像陰寒欲雪天的淡日,拉拉手,就:“方先生好久不見,今天怎麽會來?”鴻漸想去年分別時拉手,何等親熱;今天握她的手像捏著冷血的魚翅。分別時還是好好的,為什麽重見麵變得這樣生分?這時候他的心理,仿佛臨考抱佛腳的學生睡了一晚,發現自以為溫熟的功課,還是生的,隻好撒謊說,到上海不多幾天,特來拜訪。蘇小姐禮貌周到地謝他“光臨”,問他“在什麽地方得意”。他囁嚅說,還沒找事,想到內地去,暫時在親戚組織的銀行裏幫忙。蘇小姐看他一眼道:“是不是方先生嶽家開的銀行?方先生,你真神秘!你什麽時候吃喜酒的?咱們多年老同學了,你還瞞得一字不提。是不是得了博士回來結婚的?真是金榜掛名,洞房花燭,要算得雙嘉臨門了。我們就沒福氣瞻仰瞻仰方太太呀!”方鴻漸羞愧得無地自容,記起《滬報》那節新聞,忙說,這一定是從《滬報》看來的。便痛罵《滬報》一頓,把幹丈人和假博士的來由用春秋筆法敘述一下,買假文憑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認幹親戚是自己的和同隨俗。還說:“我看見那消息,第一個就想到你,想到你要笑我,瞧不起我。我為這事還跟我那掛名嶽父鬧得很不歡呢。”蘇小姐臉色漸轉道:“那又何必呢!他們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當然隻知道付了錢要交貨色,不會懂得學問是不靠招牌的。你跟他們計較些什麽!那位周先生總算是你的尊長,待你也夠好,他有權利在報上登那段新聞。反正誰會注意那段新聞,看到的人轉背說忘了。你在大地方已經玩世不恭,倒向小節上認真,矛盾得太可笑了。”方鴻漸誠心佩服蘇小姐說話漂亮,回答道:“給你這麽一說,我就沒有虧心內愧的感覺了。我該早來告訴你的,你說話真通達!你說我在小節上看不開,這話尤其深刻。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隨便應付,偏是小事倒絲毫假借不了。譬如貪官汙吏,納賄幾千萬,而決不肯偷人家的錢袋。我這幽默的態度,確不徹底。”蘇小姐想說:“這話不對。不偷錢袋是因為錢袋不值得偷;假如錢袋裏容得幾千萬,偷了跟納賄一樣的安全,他也會偷。”可是她這些話不說出來,隻看了鴻漸一眼,又注視地毯上的花紋道:“虧得你那玩世的態度不徹底,否則跟你做朋友的人都得寒心,怕你也不過麵子上敷衍,心裏在暗笑他們了。”鴻漸忙言過其實地擔保,他怎樣把友誼看得重。這樣談著,蘇小姐告訴他,她父親已隨政府入蜀,她哥哥也到香港做事,上海家裏隻剩她母親、嫂子和她,她自己也想到內地去。方鴻漸說,也許他們倆又可以同路蘇小姐說起有位表妹,在北平他們的母校裏讀了一年,大學因戰事內遷,她停學在家半年,現在也計劃複學。這表妹今天恰到蘇家來玩,蘇小姐進去叫她出來,跟鴻漸認識,將來也是旅行伴侶。蘇小姐領了個二十左右的嬌小女孩子出來,介紹道:“這是我表妹唐曉芙。”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渦。天生著一般女人要花錢費時、調脂和粉來仿造的好臉色,新鮮得使人見了忘掉口渴而又覺嘴饞,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並不頂大,可是靈活溫柔,反襯得許多女人的大眼睛隻像政治家講的大話,大而無當。古典學者看她說笑時露出的好牙齒,會詫異為什麽古今中外詩人,都甘心變成女人頭插的釵,腰束的帶,身體睡的席,甚至腳下踐踏的鞋,可是從沒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頭發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彌補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裏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有許多都市女孩子已經是裝模做樣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許多女孩子隻是渾沌癡頑的無性別孩子,還說不上女人。方鴻漸立刻想在她心上造個好印象。唐小姐尊稱他為“同學老前輩”,他抗議道:“這可不成!你叫我‘前輩’,我已經覺得像史前原人的遺骸了。你何必又加上‘老’字?我們不幸生得太早,沒福氣跟你同時同學,這是恨事。你再叫我‘前輩’,就是有意提醒我是老大過時的人,太殘忍了!”唐小姐道:“方先生真會挑眼!算我錯了,‘老’字先取消。”蘇小姐同時活潑地說:“不羞!還要咱們像船上那些人叫你‘小方’麽?曉芙,不用理他。他不受抬舉,幹脆什麽都不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