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我走到徐子青的主帳,對門口的守衛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就悠悠走進去了,為的是不讓徐子青每次見了我都要客套地行大禮。

掀開簾門,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拿匕首扔過來,險些釘上我的胸膛,我側身避過,口中急道:“徐將軍,是朕!”

卻在轉頭的一刹那,驚呆了。

心裏湧起一陣狂喜。

脫口便要叫出聲來,他閃電一般地逼近,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將我拖到營帳的最裏麵,壓低聲音道:“別聲張!”

我小心壓低了聲音,眼淚不禁脫眶而出,哽咽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父皇不可能連見我一麵都不見就走了……”

不錯,眼前這人,就是我那駕崩一年多近兩年的父皇!

他的銀絲依舊,隻是此刻都被一種黑呼呼的有種藥味的東西暫時染住了,有一些銀絲夾雜其間,更顯蒼涼。

麵容也是一小半化裝過的,就像那時我看到的要化裝成晉思的二哥一樣。

不同的是,父皇已沒了病態,麵色似乎紅潤了許多,精神也很好。

“傻孩子,常人看到第一感覺,不是都會以為見鬼了麽?”父皇苦笑道。

我用袖口擦了擦眼淚,道:“父皇就算真駕崩了,也肯定不會變成鬼,父皇是天人,自是歸位而已,才不會變鬼。”

“在你心裏,父皇真就那麽好?父皇我瀕臨駕崩時可是忘了召見你哦!”

“兒臣又不是小孩子,怎會不知,父皇的遺忘,恰恰是對兒臣的保護?”說著我雙膝跪地,拜伏下去:“是兒臣不孝,令得一眾皇兄皇弟身死,如今更是違背聖旨,妥協於皇叔等,自登為帝,又是守江山不善,令得內憂外患不斷,兒臣所犯之罪,萬死難辭其咎,請父皇發落!”

“罷了,這兩年,苦了你了,細細想來,子皇我兒,自出生到現在,都沒過上幾天好日子,父皇虧欠你十四年教與養,又譴你到秦湯軍中兩年,回來的那兩年,你雖日子好過一點,可也好不到哪裏去,這兩年,你更是遭遇了各種各樣的傷痛,說實在的,父皇看在眼裏,痛在心裏,就是樣樣都好的你二哥,也不一定能承受這些苦難,更逞論其他嬌生慣養的兄弟了。”

父皇感慨了一番,拉我起來,捏著我的雙手道:“那元怡我見過一兩回,是個可愛的小家夥,看到他,父皇不僅想著子皇小時候是不是也一樣那麽可愛……”

“父皇……”我伏在他的膝頭,泣不成聲。

“無奈我們生在皇室帝王家啊!你是被人利用,而父皇,是生生給了你九弟和其他兄弟死路!”

“父皇,您為什麽要假裝駕崩,還要……練兵?”

“你以為你父皇真的就給情感失意打垮了??父皇固然喜愛戎兒,可他去了,我若慘兮兮地跟著去,他隻會永生永世瞧不起我。他打下來的江山,我怎麽也要讓它千秋萬代下去,可是我若不死,活下去,至少二三十年內,那些周邊諸國,都不敢輕舉妄動,我要的不是二三十年江山穩固,至少也得兩三百年!父皇無法保證子孫後代個個傑出,但是經此一戰,足可震懾天下百餘年!餘下的,就看子皇以及你後麵的人了……”

“可是做來如何容易,大隨要麵對的,至少是三方不弱的國力,而且,即使戰勝,也不一定能叫人打心裏臣服,甚至會埋下仇恨的種子……”

“所謂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現在,是到了合的時候了,秦湯和景王收回失地隻是合的初期階段,現在是真正決定成敗的時候了……”

“父皇是要做諸國霸主?”

“不是父皇做,是你做,子皇……”

“什麽?!兒臣……兒臣不行的……兒臣那麽笨……”

父皇握住我的雙肩,堅定地看著我的雙眼道:“子皇,你行的,你從來都不是笨。況且,你這兩年來的所作所為,我都清清楚楚,若是別的人被你八皇叔逮住,指不定哪年哪月才能脫身,是子皇心細如發……”

“是二哥發現皇後的脈象,才……”

“即使他沒發現皇後的脈象,即使不利用那些契機,即使元怡沒有出事,子皇要扳倒他,也指日可待不是麽?你皇叔再怎麽栽贓於你,可他手上畢竟真實地拿著然兒的性命,父皇可是很清楚子皇暗地裏做了許多準備,隻是都沒來得及派上用場,子皇,你身為帝王,已經很有覺悟了,隻是心還太軟,太自卑,心思也不全在做帝王上,若你能像你皇爺爺一樣,隻怕不輸於父皇。雖然很多兄弟資質都比你高,可他們不知疾苦,甚是嬌縱,打江山或許他們還行,可是守江山,他們就不如你。父皇要選的,是能守江山的人,打江山,由父皇來就可以了……”

“原來父皇一開始就沒真屬意九弟,可九弟……太淒慘了……曾經壯誌淩雲,卻被小小一杯茶給算計了……父皇為什麽不一開始就選兒臣,好歹留九弟一命……”

“除了你八皇叔以外,沒幾個人是願意選你的,若選了你,你九弟必然不服,可他手上是有自己的勢力和兵馬的,到時子皇未必能活,即使能活,子皇你該清楚他會怎樣讓你活著……再說,我也答應過不選你。”

“那父皇怎麽能料到後來……”

“父皇隻是那麽期望著,結果希望成真,於是,父皇就做了徐子青……胥,是我們大隨皇族的姓,子青其實是子卿,是父皇的字。”

“怪不得……史官們給我看寫進史冊的父皇生平時,我讀著讀著總覺得哪裏無比熟悉……”

“好了,父皇還要繼續喬裝,此事不要聲張,連你二哥、楊文紹都不要讓他們知道!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我還是徐子青,你去處理別的事吧!”

“是,兒臣告退。”

退出帳外,深呼了一口氣,覺得秋草的味道都是香甜的了!

走路,都差不多要用蹦跳的了。

我覺得我應該去擁抱一下二哥,雖然不能告訴他我為什麽開心,不能和他在一起,可我所有的開心,我都想分他一半。

興衝衝地往二哥的營帳走去,路過楊文紹的營帳時,他正在營帳外的空地上練習槍法,看到我經過,他停了下來,用眼神示意我過去。

我走了過去,他趁沒人看見,一把將我拉進帳內。

“做什麽呀?別拉我……”

“有好東西給你……”他眉開眼笑,道:“看見你這樣一臉開心的模樣,我想讓你更開心一點!”

楊文紹是我從北邊急召來下京會合的,下京的戰事漸漸吃緊,他一來,總算緩和了一些。

會合都已經好幾天了,我都沒能和他說上話,我以為他還是像從前那樣故意躲避著我,沒想到他現在倒是頗顯親近,於我,又是喜聞樂見的。

“什麽好東西呀?”我問道。

他打開一隻大箱子,從裏麵拿出一大包東西,第給我道:“打開看看,保準你口水都下來了!”

我拿到桌案前打開一看,哇,全是上京城裏也不多見的幹果蜜餞一類,與上京城內賣的尋常幹果蜜餞不同,尤其是幹果,上京城裏幾乎沒有,這些都是北疆附近一帶才有得出的,那些蜜餞,也都個大,晶瑩剔透一些,聞起來也香甜一些。

他拈了一顆蜜棗塞在我嘴裏,溫聲道:“嚐嚐看,我記得你住在我們府上時,最喜歡吃這個了,還有杏脯,葡萄幹,還有這梅子,每樣都有好幾種呢!你都嚐嚐看……”

我仿佛又回到了從前住在他們府上的日子,每日裏他都是這樣獻寶似的,拿我愛吃的東西哄我開心,還假裝和我搶和我抬杠,那時的他,還像個孩子,可如今,雖他麵上依舊豐神俊朗,顯得成熟許多,成熟固然是好事,可他的成熟,總帶了些滄桑的味道,他這些年在邊關,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我感覺自己才幹不久的睫毛,又要濕潤了。

“真好吃,真好吃……來,你也一起吃啊,以前你不都是要和我搶的麽?”我塞了一塊梅肉進他的嘴裏。

他含進去吃了,好像梅子很酸似的,他的表情不像是常到了美味,可還是慢慢地吃下去了。

“厲害啊,楊文紹,哪裏搜羅到這些的?”我坐下來,一一品嚐著,讚口不絕。

“啊……是我自己做的。在北邊時,除了練兵,我便時常收集一些當地的果子,風幹了,用糖自己壓的,我知道你吃東西挑,所以都是挑最大個的來風幹,並且都去了核哦。”他挨著我坐下,又給我泡了一盅茶。

“哇,你自己做的?你還會做這個!做得真好,很甜,但又不過分甜,真好吃。你真厲害!怎麽會想到做這些的?”

他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品了一口道:“在北邊,戰事雖有,但不是很多,更何況後來,來了秦湯,除了練兵,我就閑了。翻看了一些我父王的書,發現有些書與兵法無關,我來了興致,居然有些都是關於衣食住行的,我父王其實也做過這些東西的,隻是他做過的,一部分是拿出來分給新來的年紀小的兵丁吃了,一部分,是留了很多年,直到全部黴爛……我學著做著,漸漸也能體會一些父王當年做這些時的心情……所幸呢,我做的,始終比父王的好,又有人吃,來,看看,你一定沒見過這個大個這麽長的葡萄幹……”

我要接過來,他卻避開了我的手,直接塞到我嘴裏,呃,還真是大個的葡萄幹,我的嘴才咬住一半,另一半還在外麵,正要伸舌一卷,楊文紹靠了過來,一手托住我的後腦,雙唇一合,含住了葡萄幹的另一半,一時間,我有些不知所措,雙唇有些顫抖地準備鬆開,他卻閉了雙眼,含著葡萄幹,輕輕送回我嘴裏一些,他的唇與我的唇,蜻蜓點水似的一碰,他就咬下了一半葡萄幹,得意地笑開了。

這個動作,他以前經常做,那時從不覺得有什麽。

可如今,我已不懵懂,他也不再是那不羈的少年,這樣做,除了尷尬,就隻有酸澀。

可是我也隻能裝作若無其事地笑道:“你怎麽一點都沒變,還像從前那樣愛耍弄人呢!”

我伸手去拿茶盅,卻從被風吹起的簾幕下,看到了騎馬停在外麵,正看著裏麵的二哥。

我的手一抖,茶水都撒了出來。

不知道他看了多久。

就那麽一瞬,我已發現他的麵色很冷,很冷。

就像要忍耐不住終將棄我而去一樣。

簾幕再被風吹起時,外麵已經空無人影。

我起身準備追過去,被楊文紹抓住了手腕,他低著頭道:“對不起,文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