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在嘈雜的聲音中,意識一點點地回來,一睜開眼,二哥那被我潑了一杯酒水濕漉漉的臉焦急地出現在我的眼前,見我醒來,他急忙問:“好點了嗎?怎麽突然就……”

我心裏一陣厭惡,抬手揮開了他的臉,撐著坐起身來。

床榻下,乳娘在地上瘋狂地磕頭求恕罪,額頭上都是鮮血直流。

“帶她下去。”我麵無表情地道。

我顫抖著手腳,來到元怡的小床前,白天裏還是活潑可愛的小模樣,此刻卻麵色青紫地靜靜躺在小床上,一動也不動,冰涼冰涼的。

他那麽小,那麽柔弱,都還是軟軟的一小團,來到這個世間還不到一百日,一直無病無痛,好端端地活著。

我的皇兒,小小的皇兒。

死去的皇兒。

我轉過頭去,望著那群衣冠禽獸,仇恨的怒火在熊熊燃燒,我取出君王的寶劍,亂揮亂砍著,八皇叔暴喝道:“皇上,僅為了個皇子,你就要做個暴君麽?”

僅為了個皇子?

僅為了個皇子?

“你是想說,不過是個皇子?又不是皇後親生,沒了可以再由皇後生是麽?”

八皇叔氣得臉都綠了。

我舉劍便要亂刺。

一人以指夾住鋒利的劍刃,皺眉道:“此刻的你,讓我想起了那日的父皇,元怡,真的那麽重要麽?什麽都不顧了?不要因仇恨而迷失了自己……”

“哈哈哈……不重要……是的,不重要,這世上,隻要與我有關的人,生了,或是死了,都不重要!”

都不該哭泣、憤怒、傷心……

都說得很輕巧,孩子不是他們的,他們當然不會心痛!

混亂中,劍刃不知道刺進了誰的胸膛,鮮血順著劍刃流到劍柄處,熱熱的,濃濃地,滴在我的手上,抬頭一看,二哥的臉痛得有些扭曲,他苦笑著道:“你還是以為是我下的手……”

“若你認定是我下的手,就刺得更深一些,給元怡償命……但是不要傷到你自己,傷到其他人……”

我顫抖的手離開了劍柄,流秋飛快地拔出劍,替他點了穴止血,將他推出殿外了。

我有些恍惚。

我這是怎麽了?

我還來不及清醒,殿外一個女人的聲音瘋狂而又放肆地響起:

“哈哈哈……你們也有今天!皇上,你也知道喪子之痛?薄王殿下,這就是你多事的報應啊,報應……啊哈哈哈……”

她搖搖晃晃地走進來,倨傲地道:“皇上,臣妾固然欺君在前,但是要懲罰臣妾,在臣妾懷胎三月的時候,賜臣妾墮胎藥,臣妾也毫無怨言,你何苦要等到我懷胎十月,瓜熟蒂落之後,又生生害了我的孩兒?!臣妾苦苦等了這麽幾個月,為的就是等皇上對自己的親子愛不釋手時,給皇上最致命的報複!哈哈哈,皇上,是你不好,是你自己害死自己的孩子的!”

“皇後剛才說什麽?”八皇叔指著皇後,眼睛卻望著我,疑問:“她不是在那時就被……”

聞妃一聽皇後這話,走過去,狠狠扇了皇後一巴掌,饒是她那麽斯文的與世無爭的人,此刻也忍不住與皇後扭打起來,眼看著皇後重重的結實的一巴掌就要落在聞妃那纖巧的小臉上,我一吼道:“夠了!”

女人,果然很可怕……

“皇後,自打你進宮,朕對你是諸多禮讓,因為你是八皇叔屬意朕選的人,可朕沒想到你居然……原以為是八皇叔逼你欺君的,看來事情不是那樣的,八皇叔似乎忘了教導你,你皇後再怎麽權傾後宮,這個大隨,還是要朕說了算!你沒有不滿的餘地,更沒有放肆報複的理由!無論朕怎麽做決定,你們能做的,隻有服從!”我指著她的鼻端怒道。

“哈哈哈,臣妾做了就不怕承擔,反正要論罪要誅九族,也隻有我隻身一人……”她從頭上摸下一個發簪,刺入自己的胸口心髒……

“宮商!”我一揮手。

她會意,立刻從偏殿抱出一個孩子來,是個兒子,那是皇後的孩子,我當時隻是對她和八皇叔說處置了,對外交待說是死胎,是因為不能立他為太子,遂了八皇叔的願,我不能在皇後還沒生他時就處置了他,孩子八皇叔的,怎麽說也是我皇室的血脈,我還不至於那麽絕情,可誰知道,他們卻……

“皇後,可還認得這是誰?”我冷冷地道。

“什麽?!”她大為驚訝地望著宮商手裏的孩子,要過去奪,奈何自己剛才那一下刺得太用力,已經是快要暈死過去了。

“把孩子給她!送他們一起上路!”

“皇上!”八皇叔再也顧不得任何臉麵,一下子跪在地上,老淚縱橫……

翌日,我坐在朝堂上。

百官一齊來恭賀我終於能親政了,八皇叔隱退了,好一匹老狐,居然能全身而退!

莊玄也被我任命為丞相,他私下裏對我稱讚有佳,說這次的戲演得好。

可我隻覺得自己惡心。

我的皇兒,我曾那麽那麽喜歡的小東西,卻被我當成了逼人還政的道具,我本來是有打算賭江山美人在八皇叔心中的份量,可我沒想過要把元怡也當作賭注!也沒想過要拿皇叔的孩子來作文章,我隻是不忍,事情竟然陰差陽錯,發展成這樣……

他們喜,傷心的,恐怕隻有我和聞妃。

他們看慣了喪子的帝王,認為哪個帝王不喪失點子嗣才不正常!

作為帝王,為了天下,沒有什麽不可以被利用的!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父皇有多不易。

我能被他遺忘在冷宮十四年,幾乎是他賜予的福氣!

元怡死後的第七天的夜裏,我安慰了一番聞妃,所幸她知書達理,再不將傷心難過表現在我麵前,弄得我更加愧疚和不安。

一個人坐在禦花園裏,看四處的煙火升天,那麽熱鬧,又那麽冷清。

我喝了許多酒,雖然不大善於飲酒,但是醉的次數也不多,除了兩次大婚之夜,加上除夕那夜,我幾乎沒有醉過。

今夜亦如是,我很清醒很清醒……

我想起從前父皇對我說的,他之所以能夠活下來,能夠奪得帝位,因為他比其他任何敵手都要不是人。

那時以為父皇過於自棄。

如今看來,我也不是人了。

人說虎毒不食子,我卻……我卻……

眼前朦朧起來,我仿佛看見自己拿著酒壺的手,鮮血淋漓,夜光杯裏,盛的,似乎也是濃濃的血漿……

拋了酒壺酒杯,我趴在廊下大吐起來,嘔得腹部抽痛起來,卻什麽也吐不出來,疲憊無力地趴倒在草叢裏。

眼淚順著眼角滴上草葉,滲入地下。

元怡……

元怡……

是父皇我沒有用……

可是父皇沒有演戲,是他們,他們都騙了父皇……

可也是,因為父皇沒有用……

身後傳來腳步聲。

“放肆!朕不是說過了,任何人不得打擾朕麽!快滾!”

腳步聲還是輕輕地越走越近,我還是趴臥在地上,一隻手拾起酒壺朝聲音的來源擲了出去,隻聽一聲悶哼,似是砸中了,我厲聲道:“還不快滾!”

腳步聲頓了頓,沒有聲音,停了半晌,我以為人走了,卻感到一個人的氣息漸漸逼近,一隻手輕輕拂上我的頭發,我伸臂一隔,來人一聲痛呼,我側頭一看,原來是二哥。

他按著胸口,皺著眉頭蹲下來看著我。

“子皇,大雪初融,地麵看起來是幹的,實際上濕氣很重,不要躺在地上了,會生病的……”

我把頭側到另一邊,不去看他。

今時今日,我不知道怎麽麵對他。

除夕那夜,我喝高了些,該捅出來的,不該捅出來的話,我都捅出來了,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往大處去鬧了一番,我傷了他,身和心。

道歉,我不會,他不稀罕。

去年八月十五後,我再不敢奢望他什麽了。

我現在隻想著,他還活著,這就夠了,其他的,就算他想要,我也給不了,我雖是迫於無奈坐上了這個位子,但是既然坐上了,我就不該沉浸在私情裏,甚至不能再有私情,何況我已經不僅肮髒,而且沒有人性了。

“你來做什麽,劍傷未愈,就敢出來亂晃……”

他沒有說話,把我硬拖了起來,讓靠在他的膝上,他坐在廊下的木階上。

他不說話,我也懶得動。

過了許久,當天上不再升騰起熱鬧的煙火時,四周也黑沉下來。他攏了攏狐裘,將下擺扯到一邊,蓋在我身上,又從懷內摸出一截短笛,吹起了一首曲子,是天下父母催著孩子們安睡的曲子。

末了,我起身要走,再怎麽傷心難過,明天還是要早朝,雖然我已親政,可內憂外患尚在,容不得半天差池,我已經不能為自己而活了。

他抬手拉住我,將我扯到懷裏,一起靠在廊柱上,他用狐裘裹緊了我們兩個,低低地道:“子皇……”

我不能和你再繼續糾纏在一起了,不要再誘惑我。

我心裏祈求道。

他雙手捉住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前:“子皇子皇……你可知道我為何從小就喜歡你……”

“已經沒必要知道了。”我低頭,淡淡地道。

“有的,子皇,有必要……因為,從我六歲多時第一次看見你時,我才知道,自己被母妃嚇出毛病來了……”

“……”

他摟緊了我,聲音不無苦澀地道:

“子皇,我母妃曾為父皇生的孩子,可不止我一個。我其實,還有個同母的弟弟,不過從一出生,就和八皇弟一樣,是個頭腦出了問題的孩子,其實他應該才是排行第七,可有一次,我那個弟弟,將我母妃說的話,都說給別的妃子聽了,就為了別的妃子手中的一顆甜果……把什麽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講了……

我母妃被陰了一招,吃了很多苦,再後來,有一次,我與一個小太監捉迷藏,我躲到母妃的寢殿裏,許久都沒有人來找到我,我就在母妃的梳妝台下睡著了,等我醒來,發現自己是被我那個弟弟的慘叫聲吵醒的,我看見……看見我的母妃,用她那白嫩細長的手指,生生將他掐死了。

母妃當時也發現了我,她用剛剛掐死弟弟的手抱緊了我,說,不能說出去,我已經嚇傻了,可母妃說,那個弟弟,不能留,否則,我們三個,遲早一起沒命……這樣一來,不僅免了後患,還能借此嫁禍別的妃子,我的母妃後來成功了,有幾個妃子因此被冤枉致死,父皇為了補償母妃,升了母妃的品級。

從那時起,我再不敢不聽她的話了,我被她逼著學這學那,絲毫不敢有所怨言,因為我怕有一日,她那細長的手指會掐到我的脖子上。

她甚至找理由要求父皇,在檔案上抹煞了我那弟弟的存在,她以為從此一切無憂了。可是,自從我在永園發現與他差不多大的你的存在,我就知道,我出問題了……可我不敢對任何人說,更怕對母妃說,我雖思念那個傻弟弟,我知道你不是他,可我……就這樣一日日地,我便成癡成狂……”

我張大了嘴,不敢相信,原來文貴妃那樣纖小的人,且總是吃齋禮佛的人,曾經做過這樣殘忍的事情。

“父皇難道不知道嗎?父皇也被蒙騙了麽?”我問。

“我想父皇是知道的,他甚至知道我喜歡你的緣故,後來長大以後,我才知道,什麽都瞞不過他的,他就是知道,才故意順著我母妃的道走,他覺得處置我母妃算是便宜我母妃了,他要我母妃眼睜睜地看著我瘋,要我母妃慢慢地醒悟她自己的殘忍,我母妃後來終日禮佛,也逃脫不了夢魘……想必這些,父皇都知道,反正他對子女後妃,都不在乎,他是在任一幹人等自作孽……”

“原來你對我,並不是……”我低下頭。

“子皇,不是的,我喜歡你,固然是因為我那傻弟弟之故。可是我愛你……卻不關他的事……我隻是想告訴你兩件事,其一,真正沒有人性的殘忍之人,不是子皇這樣的,相比我母妃來說,子皇隻是被局勢利用,我知道子皇是真心疼元怡的,子皇不必太過內疚自責。其二,其實我從來都不討厭小孩子,我甚至沒有討厭元宏,隻是沒有像喜歡小時候的你一樣喜歡他,那次也不是我動的手,是八皇叔,我雖知道元宏的存在,就像那些皇弟的存在一樣,有可能代替子皇作為傀儡,到時子皇就危險了,可我沒有動元宏,因為我相信八皇叔不會蠢到用那麽小的孩子做傀儡。我更沒有討厭元怡,甚至還是有點喜歡他,因為他畢竟是你的孩子,我怎麽會討厭?那晚,我隻不過說的氣話……誰知道你竟當真了,也是我自作自受,受了你一劍……原諒我,好麽?”

“說什麽原諒不原諒的……你明知道……明知道你說什麽我都會信的……假的我也信……我甚至像那上京城內千千萬萬的少女一樣,覺得即使被你騙,也是一種榮幸……你現在來和我示好,想做什麽?都有什麽用?遲了,太遲了……”

“因為我還……嗚……”我捂住了他的嘴巴。

真的,不要再誘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