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禦醫看過皇後的病情,依舊是寫藥方、煎藥,忙來忙去,都好幾天了,誰都沒個準信兒,能把皇後醫好。
我又不能學那些暴君蠻橫無理,說什麽醫不好皇後通通提頭來見的渾話。
我坐在她的床前,握著她冰涼的手道:“怎麽就病了呢?”
本來不指望她能回答我,因為這幾日她一直都是在半昏迷狀態中。誰知道她卻掀了掀眼簾,睜開了眼睛,唇角露出一絲微笑,孱弱的聲音,慢慢地道:“臣妾該死,累皇上擔心……”
“這些個虛禮,就不要講究了。我隻問你,怎麽就病了呢?當初你入宮,雖身體薄弱,但也不至於……”我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罪,我的皇後,我居然不知道她何時病的,為著什麽而病了。
我曾想過,即使我不能喜歡上任何女人,但也決不虧欠任何女人,例如齊雯,例如先前的皇後,即使她們對不起我,即使他們犯了滅九族的罪,我都能饒恕。可是獨獨聞皇後,她像一株幽蘭,被我無心攜入宮中,丟在深宮裏,她的芬芳,我不曾欣賞,她要零落時,我也全然不知何故。我以為給她女人最高的權勢地位就夠了,我以為把元宏當作她的兒子以彌補失去元怡的痛苦就夠了……
我甚至不敢去想,當初我是怎樣抱過她的,一點印象都沒有,一切都恍然若夢。
“皇上……臣妾覺得今天好多了……”
“是嗎?太好了,那你要快點完全好起來……想吃什麽想要什麽,都和我說……”
“不,皇上,臣妾覺得真的好多了,請皇上回避,臣妾要著衣起身……”
“你……不要勉強……”我遲疑地看著她,半晌,才道:“那好吧,多穿點,今日起風了,會有點冷……”
“臣妾知道……謝皇上掛懷……”
待她穿好衣衫,裹好大氅,在宮人的扶持下出得殿來,雖是麵色如雪,卻也儀態萬千,不愧是我選中的皇後,母儀天下。
我走過去,牽起她的手道:“皇後,後日的封禪毓山大典,你也去吧!”
她一愣,惶道:“皇上!萬萬不可,大隨曆朝曆代,不是有功的皇帝,尚且不能隨意封禪,更逞論臣妾一介後宮女流,怎能參與那麽神聖的封禪禮儀……”
“其實皇後應當也了解我,做皇帝之前,渺小如螻蟻。做皇帝之後,更是一度為傀儡,甚至直到今天,雖說已獲得滿朝文武的認可,但是那些功績,都不是我一人之勞,我甚至隻是在坐享其成罷了,我去得,皇後為何去不得?我不在上京的日子,皇後將後宮打理得井井有條,讓後宮和睦平靜,悉心教導元宏,為我減少許多煩惱之事和後顧之憂?這功績,還小麽?”
“皇上……”
我望進她的眼睛,悵然道:“我能給你的,也就隻有這些虛名了……如果皇後再推辭,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我……”
“既然皇上執意如此,臣妾領命就是。隻恐這莫大的榮耀,臣妾收受不起。”
“皇後謙虛了……”
“皇上,能陪臣妾一遊禦花園麽?”
“當然……”
禦花園中,一株株素心臘梅已經結了黃燦燦的小骨朵,各種奇枝異葩,從橫裏、斜地裏伸出來,姿態萬千,甚是雅致。
“就是在這兒,皇上當初經常抱著元怡在這裏坐著……”她指著一個水中亭,有些開心地道。
我其實不大願意提到元怡,那是不僅是我失敗無能的象征,更是我永恒的痛,當然也是她的。
我默不作聲挽她來到亭中坐下。
“那時的皇上,像個孩子一樣,每天都笑著,很開心……讓我覺得,生下元怡,是對的,至少,能稍微回報一下皇上的大恩……”她笑道,沉浸在回憶裏。
“我的大恩?我與你,何曾有恩?都是我虧欠了你……”我低頭道。
“皇上,臣妾生的不是大富大貴之家,不僅如此,臣妾在家中,並不是嫡生,而是家父收養的孤女,臣妾的生身父母,並不知是誰。臣妾於家中,並不得寵,曾生性孤僻,在閨中時,隻有詩書為伴。家裏兄長見我越長越出挑,對我起了妄念,臣妾對養父告過狀,卻被反咬一口,說臣妾勾引……兄長欲攆我出門,想將我私配與聽命於他的小廝。恰逢皇上選妃,無意中被皇上選中,總算出得那回不得頭的去處。臣妾所念詩書,不算少數,知道被選宮中,即便是默默老死,也比那寄人籬下被私配下人、任人□強上太多,臣妾所求,也不過是一錐立足之地與幾卷殘書,別的,臣妾不敢想……”
“原來皇後早年如此多災多難……”我歎道。
“可是皇上給於臣妾的,卻超過臣妾所想……甚至有了元怡……在懷著元怡的時候,臣妾甚至想過不要他,因為臣妾自來福薄,不想他也跟著受苦。再者,臣妾並不想因為臣妾的緣故,讓養父一家青雲直上,曾服用過藏紅花……也是老天作弄,居然沒起作用。所以臣妾一度力諫皇上不要重用臣妾的家人,皇上怕是隻當臣妾是通情達理、為天下蒼生著想吧?其實臣妾隻是,不想看見他們好罷了。及至元怡出生,想不到皇上那麽寵愛他,比臣妾還疼他,其時臣妾的心裏,對皇上存了十分的感激……所以……所以先皇後要害死元怡的時候,臣妾是知道的,但是臣妾同時也知道,這是一個契機,用我們的皇兒的死,可以換來皇上擺脫傀儡的地位……臣妾以為,這是回報皇上的唯一方法,於是有朝中擁戴皇上的臣子來找臣妾時,臣妾都忍痛同意了他們的做法,給先皇後下餌……用我們的元怡……我以為這沒什麽的,頂多就是忍一時之痛,若皇上真喜歡小皇子,我年輕,還可以為皇上再生……可是沒想到……”她未說完,就嚶嚶地哭了起來,抽噎著,捂在嘴上的帕子,漸漸濺了紅。
我撫了撫她的後背,幫她順氣,一滴眼淚不慎落入她的發間,我將她擁進懷裏,輕撫道:“這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是我太無能了……”
一步錯,留下永生的痛。
“皇上,臣妾昨晚……夢到,元怡……開口叫我……娘了……”
“不要再說了……”我控製不住地流淚,擁緊了她。
她在我懷裏又近乎氣若遊絲,斷斷續續地道:“雖然……皇上……賜給臣妾以……太子元宏……母後的位置……可是,這都無法抹煞……臣妾眼睜睜地看著……元怡死於別人的手下的……殘忍……臣妾畢生與詩書為伴,少了……做人的理智……元怡在地下,一定……深深地恨著她的娘吧……不過沒關係……娘很快就會下去陪他……”
“別說了……我求求你別說了……”
我錯了,我不同於她。
她是以十月懷胎的辛苦才生下元怡的,那是她心間掉下的肉,是她的心和血,一直都沒什麽人關心她、疼她,好容易有了自己的骨肉,卻……
我怎麽會以為有了元宏,她就會不那麽傷痛了呢?
我怎麽能以男人的狠心冷漠去猜度她呢?
“我對不起你……”我把頭埋進她的發裏。
“皇上……你……沒有……對不起……臣妾,你對臣妾……很好……很好……,從來沒有人……對臣妾……這麽好過,你是第一個……會關心……臣妾的人,雖然對臣妾並無……情愛,可是……能給臣妾的……皇上你都給了……不能給的……也想著……法子……給……臣妾知足……了……是我們……對不起……元怡……所以……老天要懲罰臣妾……臣妾亦無怨言……”
“別再說了……我們回去吧,這裏風大,你趕緊地,把病養好,或許我們……我們……”
我能說我們再生一個孩子嗎?
那樣我對二哥……
已經幾天都沒顧得上見二哥了。
她撐起身來,抬頭看我,唇邊有血漬,她微微一笑,恰似一朵病梅。
她說,皇上說笑了。
元怡,永遠都是獨一無二的。
去了,就是去了。
怎麽也尋不回的。
是啊,元怡是如此,九弟他們亦是如此,秦羽,也一樣。
父皇心中,還是疼九弟的,不也一樣得忍痛?
“我們回去吧!”我抱起喘得厲害的她。
“嗯。”
“你會好起來的吧?”
“嗯。”
“要快快好起來哦。”
“嗯。”
走了幾百步,我都沒有覺得累,她已經,瘦得太多了。仿佛隨時能化作一股輕煙離我而去,讓我懷中空空。
樹上的葉子打著旋兒地紛紛落下,明明都是那麽輕巧的東西,掉到地上,卻像重錘砸到心上一般,惹人沉痛。
遠遠地看著二哥立在一棵樹下。
我衝他開心地叫道:“皇後說了,她會很快好起來的,都不用太擔心……”
他沒有說話,神色嚴肅地看著我懷中的皇後。
他就那麽看著,不說話。
我低頭一看,胸前的白狐裘上,沾染了大片的血跡。皇後的頭和手,都軟軟地垂了下去,早已無了生象。
我一個踉蹌跪在地上,顫抖著手抱住她,連哭都哭不出來。
“騙子……你都答應了會去參加毓山封禪的……”
二哥摸出懷中短簫,頃刻,一曲追思安魂,嗚咽地流轉起來。
我坐在禦書房,一坐一整天。
禮部官員來問我都用些什麽來給皇後陪葬。
我扶著額,道:“什麽都不用,隻揀她平時愛的書籍,也別放進去陪葬,燒了就是了。”
“皇上……這……恐怕不合禮製……皇後貴為一國之母,理當有豐厚陪葬品……”
“用那麽多俗世玩意兒做什麽?她不稀罕……陪葬品多了,好引得後世去打攪她麽?”
“這……”禮部還在為難。
“皇上說的怎麽辦就怎麽辦,你們還傻愣著幹嘛?”父皇走了進來,厲聲道。
禮部官員唯唯諾諾地出去了。
父皇走了過來,他摸了摸我的頭,道:“也別太難過了。你現在是一國之君,由不得自己過於傷痛了。”
衣擺被人拉動著,低頭一看,是元宏,他依舊粉雕玉砌的,仰著頭,大大的眼睛也學著大人們那樣,帶著憂傷地道:“子皇……母妃隻是去陪小弟弟玩耍了,你不要難過,小弟弟有人陪他玩了不是嗎……”
十二月底,在父皇的帶領下,我前往毓山封禪,帶著皇後靈位。
天命以為王,使理群生,告太平於天,報群神之功。
這些,不過都是政事。
我將元怡的胎發和皇後靈位祭在毓山最大的佛堂裏。
我能給的,
真的隻有這些虛的了。
自永園跑出來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失去,就像今天被砍去了手腳,明天被去了頭,後天被揭了皮,再下來就是抽掉了我的靈魂。
到最後,我隻剩下一塊小小的心。
在二哥哪裏擱著。
《本文完結》
下麵都是番外嘍……
作者有話要說:都完結了,你們還霸王我,好意思嘛?抽打你們!哼(ˉ(∞)ˉ)唧正文結局可能不大開心,期待番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