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幕 突入封鎖區

“會是什麽事?”在出租車上,我不斷問自己。

父母所在的莘景苑小區在上海地圖的西南角,從外灘打車過去要一小時。這段時間裏我沒心思看風景也打不了嗑睡,不斷地撥家裏電話和父親手機,都無法連上。

車在小區門前停下,我付了錢,快步走下車。

在車上的時候我就看見了,小區的大門口攔起了一條封鎖帶,兩個保安站得筆直,果然不是原先的麵孔了。後麵的小區花園裏空空蕩蕩,一個人都看不見。空氣裏彌散著一股嗆人的刺鼻氣味。

我剛一靠近,一個保安就斜跨一步,伸手把我攔住。

“這裏現在被封鎖了,不能進去。”

“可我住這裏啊。”我急道。

“未經許可,任何人都不能進。”他再次強調,語氣裏沒有一點通融的餘地。

“你是什麽物業公司的,這裏原來的保安呢?”我拔高聲音問題。

他沉默以對。

我急了,拔腳往裏走,伸手去推這個死擋在我前麵的保安。

另一個保安也上來了,兩個人一起把我夾在中間。

我縮回了推攘他們的手。

這兩個人,他們保安服下麵,腰裏鼓鼓的是什麽!

那個手感……

想起剛才他們筆挺的站姿……

“你們是軍人?”我沉聲問。

沉默。

我吸了口涼氣,這麽說,封鎖莘景苑的是部隊,而他們著保安裝,顯然是不欲引起普通市民的注意。

“那出什麽事了,能告訴我嗎?”

“不能。”

我從包裏找出記者證遞過去:“我是記者,能不能……”

還沒等我說完,粗糙的大手就把記者證直接推了回來:“這裏已經是管置區,不接受任何媒體采訪。”

靠,油鹽不進啊!

麵對他們衣服下麵的槍管,我怎麽也沒法硬闖進去吧。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十六號樓三零二有沒有出事,我父母住在裏麵,家裏電話和手機都打不通。”我放軟了態度希望能打動他,得到點消息。

戰士看了一眼,說:“打不通是正常的,管置區內居民電話線被切斷了,手機訊號也被屏蔽掉了。”

“啊。”我更吃了一驚。這麽說來雖然未必是我家裏出事,但采取這麽極端的方式隔絕內外聯係,一定有大事件發生了。

我悻悻地離開小區大門,貼著圍牆走。父母被困在裏麵,說的嚴重點是生死不知,我這作兒子的平時自詡神通廣大,現在竟一點用都沒有嗎?

看著旁邊的圍牆我動過幾次翻牆進去的念頭,這牆不算高,跑幾步腳一蹬應該有希望,但最終我把這想法壓了下去。小區看樣子已經被隔離,裏麵多半看得很緊,而且我隱約記得小區是有紅外線防盜係統的,這樣的話我一翻牆就得被監探係統發現,看站崗那兩人的態度,絕對沒我好果子吃。

終於決定先回報社聯係各方關係打聽消息,謀定而後動。這時候我已經快繞了小區一圈,前麵不遠就又是大門,可停在人行道邊的兩輛奧迪車讓我心裏“喀噔”震了一下。

都是滬A的藍色車牌,一個是個位數,一個是十位數。

在中國,車牌靠前的都是政府要員的官車,在本市,A00800以內的車號,都至少是局級幹部的。而這兩輛,毫無疑問,是市副市長以上級別官員的車,特別是那輛個位數車牌的,難道說……

看來這裏麵發生的事,要遠比我想象的嚴重得多!

回到大門口,向兩個喬裝打扮的保安看了一眼,準備招手叫出租回報社,卻又見一輛奧迪A4在封鎖帶前停了下來。牌照是滬A006**。

車上下來兩個男人,其中一個居然金發碧眼,是個相當英俊的外國人。

他們兩個和門口的戰士說了幾句,就見剛才把我擋得死死的那名戰士拿起步話機開始呼叫起來。

我立刻放棄了叫出租車的打算。這兩個明顯是知情人,看看再說。

兩人並沒被放進去,而是站在封鎖帶前,像在等待著什麽。

過了四五分鍾,一個人從小區裏走了出來。看到這個人的裝束,我大吃一驚。

從頭盔到鞋子,一整套密封防護服!

這代表什麽?

我立刻聯想起2003年那場讓所有國人都記憶深刻的災難性傳染病。

現在是沒有SARS了,但這幾天報紙上連篇累牘報道的是什麽,讓我們報社那個跑衛生的小丫頭跑斷腿還拿了好幾筆好稿獎金的是什麽?

禽流感!

我不由打了個冷顫。

昨天的官方數據,是內地有兩例疑似,其中一人死亡。

上海不是沒有嗎?難道……

穿防護服的和外國人寒喧幾句,拿出帶來的一套防護服讓他換上。送外國人來的那個則重新坐上奧迪離開了。

我又等了十分鍾,見沒其他值得注意的,就叫了出租車回報社。

坐在車上我定下心來的時候,才發現盡管我的第一感覺是禽流感在上海爆發,但細細琢磨疑點太多。

2003年SARS在中國爆發時,政府處理疫情最開始的方式遭到廣泛的質疑和抨擊,和瞞報疫情相關的官員大多受了處分。照理在今天,不會再出現類似的情況了。而我在新浪上看到的新聞恰恰說明,就算是人染上了禽流感,政府也沒有瞞報的打算,而是一切透明化,讓公眾監督。市政府如果要瞞禽流感疫情,別的不說,相關領導勢必要承受極大的政治風險。這似乎不太可能。

而切斷電話線,動用特殊手段屏蔽手機訊號,更讓我隱隱感覺,其中隱藏的秘密,要比禽流感更可怕!

怎說,真的爆發禽流感,來一個市衛生局長差不多了吧,那兩輛車……是怎麽回事?

回到報社的時候正趕上開部務會,藍頭不知哪裏來的興致,跑過來旁聽,弄得自部主任宗而以下,人人都不自在。我把情況一匯報,宗而還沒說話,藍頭先興奮起來。

“小那的新聞敏感性就是強,這是個大線索,要抓住。采訪好了,要版麵有版麵,要獎金有獎金,我說的。”藍頭的大嗓門在小會議室裏左突右撞,餘音嫋嫋。

宗而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翹了翹。我明白這是他在表示苦笑。

“藍總,剛才那多說的情況……牽涉到軍方,恐怕采訪起來有些難度。而且市委宣傳部那裏……”

藍頭很有氣勢地把手一揮:“難道因為有困難就不去采訪了嗎,有困難我們要上,沒有困難我們要……啊,沒有困難最好。”

“沒有困難我們製造困難也要上。”旁邊偷笑的蘇世勳輕輕把藍頭的話補完,周圍幾個人都把麵部表情維持得很辛苦。

“那多你是老記者了,我知道你方方麵麵的關係挺多的,努力去試,一定要把內幕打聽清楚。明天我就要聽到結果。宣傳部那裏我去搞定。”藍頭拍胸脯。

宗而又看了我一眼,示意他是盡力了。

“藍總你放心,我會盡力去做,哪怕稿子發不出來也沒關係。”

我此話一出,立刻引來許多不解的目光。

我歎了口氣,說:“剛才有一點我沒說,我父母就住在那個小區裏,我現在怎麽都沒法和他們聯係上。”

“啊。”周圍發出幾聲低呼。

散會後,宗而經過我時拍了拍我的肩膀,沒有說話。

我衝他笑了笑,以示自己沒事。

得開始想辦法了。

我以幫洪玲玲泡一杯茶為代價,打聽了上海禽流感的情況。洪玲玲就是社會部專跑衛生條線的記者,長得嬌小玲瓏,所以我們常常叫她“丫頭”。上次我寫的那篇“芮金醫院驚現奇跡,致命絕症莫明康複!”讓她相當鬱悶,估計被她部主任不輕不重地拍了一記。好在這丫頭人小心胸大,一點不記仇。呃,這麽說,似乎有些岐義……

洪玲玲告訴我,市裏相關方麵雖然很緊張,正嚴陣以待,但別說人,連家禽感染都沒發生。我試探問她疫情會不會被瞞報,她毫不猶豫地否定了這種可能。

我之前的懷疑是對的,不是禽流感。

“那麽,最近市內有沒有其他高致病傳染病發生?或者是發布了什麽傳染病警報沒有?”

“沒聽說。”丫頭奇怪地看著我問:“你問這些幹啥。”

“呃……”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告訴她,畢竟是需要她的幫助的。

“有這樣的事?我一點都不知道。”丫頭瞪大了眼睛。隨後她就興奮起來了。

“我這就去打聽,如果有絕密疫情發生,再封鎖消息,總不可能從外地調醫生過來,肯定是從大醫院抽調的。喂,這稿子你得分點湯給我。”

“喝什麽湯,有肉一塊吃嘛。”我笑著說。

回到座位的時候,勉強擠給洪玲玲的笑容早已經不見了,對她來說這僅是個大新聞,而對我則更牽扯了親人的安危,心情怎都輕鬆不起來。

想了一會兒,我撥通了梁應物的電話。

“呃,你也不知道嗎?”我失望地說。

“即便被你猜中,爆發了危險的傳染病,也僅是醫學上的問題,和我們所涉及的方麵,並沒有……”

“我知道,我知道。”我歎著氣。

“這樣吧,我幫你問一下。”

“這樣最好了,你這裏是肯定有渠道了解的。另外,方便的話,能否活動一下,讓我能以記者的身份進去。”

“這個……”梁應物有些遲疑:“這可完全不在X機構的權限內。”

“權限要看怎麽說,你不用糊弄我,X機構進行這些研究,如果沒有相當的能量,在方方麵麵的牽製下,簡直寸步難行。”

電話那頭安靜了幾秒鍾。

“知道了,我會努力看看,但不能給你任何承諾。”

“謝謝。”

掛上電話,我從名片夾裏找出郭棟的名片,盯著看了一會兒,又插了回去。

還是不麻煩他了。一來認識不久;二來市公安局特事處——公安部特事局直轄單位,聽上去很牛,實際才剛成立,方方麵麵的關係,怎都不可能與根深蒂固的X機構相比。托上去,也是白欠人情而已。

晚上睡覺之前,我又打了一次父母的電話,還是不通。

“要是認識市警備區的人就好了,從封鎖小區的人入手,也是條路啊。”我躺在床上這麽想著。

第二天我早早就到了報社,卻一直不見洪玲玲進報社,應該是在外麵跑采訪。手機被放在伸手能及的地方,一響起來就急著看是不是梁應物打來的。

下午三點,我等到了一個喪氣的消息。

藍頭踱著方步,走過來的途中和許多人和善地打著招呼,磨蹭了好一會兒,才停在我麵前。

“那多啊,咳咳,跟我來一下。”他輕咳了兩聲,臉上堆出不一般的笑容。

他把我領到自己的辦公室。

“坐坐。”他熱情地招呼我。

“小那啊,你的新聞熱情,新聞敏感度,都是第一流的啊。不像那些新進報社的記者,一篇三百字的小稿都寫不好。”

我給了他個回應的笑容,沒吱聲,等著下文。

“這次莘景苑苑的事情,我敢說全市的記者你是第一個發現的,如果能報道的話,絕對是超重量級的大新聞。”

如果能報道的話?我琢磨著他的話,看來……

“可是……”藍頭又長又重地歎著氣,遞給我張小紙片。

“關於莘景苑苑小區被封鎖一事,沒有市委宣傳部允許,所有媒體不得擅自報道。”下麵蓋著市委宣傳部的大紅章。

果然。

“這個新聞,你也隻好放一放了。我留意著,上麵一鬆口,就派你過去,做個大新聞出來。”麵前這位似乎全然忘了昨天是如何打著包票去搞定宣傳部的,一臉誠懇地對我說。

好在我從沒有對他寄予多少期望,諾諾應了幾聲,就離開了副總編辦公室。

宣傳部的那一紙禁令,口吻也比平時嚴厲得多啊。曆來宣傳部對新聞的監管,一是通過通氣會上的口頭傳達,二是通過發文,但就我以前看到的文而言,一般會用“建議暫緩報道”的字樣。這一次,所有的跡象都顯示著那裏麵的不同尋常。

路過社會部,看見洪玲玲向我招手,連忙走過去。

“你有消息了?”我問。

“昨天早上,芮金醫院和花山醫院緊急抽調傳染病區的醫生護士組成特別醫療小組,被一輛軍車接走了,應該就是。不過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沒人知道去了哪裏,而且昨天醫療小組的成員沒一個回自己家的,聽說事先說好在工作結束前不能離開,不能對外聯係!我問過好幾個大夫,都說不會是禽流感,一定是更可怕的東西。現在醫院裏都流言四起呢。”

“更可怕,會是什麽?”

“有人說,隻有像炭疽或埃伯拉病毒,才會讓政府這麽嚴陣以待。”洪玲玲壓低了聲音說。

我打了個冷顫。

埃伯拉病毒是有始以來最凶悍的病毒,從感染到發作時間極短,我看過一些圖片,病發時是真正的七竅流血,到後期甚至從細小的毛孔中也滲出一顆顆不會凝固的血珠,大多數人在24小時內就會死去。1995年,剛果民主共和國的基科維克爆發過一次。當時總共出現了315例病人,讓那座城市僅有的兩所醫院全都關閉,30%的醫生和10%的護士被感染。流行的最初階段,病死率達到100%。

而炭疽的致死率雖然不像埃伯拉這麽可怖,但傳染性要強得多。美國國會技術辦公室1993年的一份報告顯示,用炭疽菌進行攻擊,可能會造成比核彈還要大的災難。因為隻要一億分之一克的炭疽杆菌便可將一個人致於死地,故被視為最理想的生物武器。而這種病毒在自然條件下可以生存幾十年甚至更長。9•;11之後美國就多次受到炭疽菌攻擊,2001年11月美國參議員雷希收到一封藏著炭疽菌的信,幸好他沒拆,那裏麵的病毒足以使10萬人死亡。

如果是這樣的傳染病,那麽住在小區裏的父母,豈不是……

我不敢想下去。

“哎。”洪玲玲有些擔心地看著我。

“哦,沒事沒事。”我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很差。

“我等會兒再去打幾個電話問問。”

“先不用吧。上麵下通知了,不能報。”

“啊?”洪玲玲一臉的失望之色:“又不能報?唉,我早該想到的。”她向後靠在椅背上,無精打采。

看樣子她是準備放棄了,記者碰到宣傳部禁令還能有什麽辦法。

隻是在這件事上我的身份並不止是記者,她可以放棄,我不行。

梁應物一直沒有來電話。晚上我躺在床上,回想著可能能幫上忙的人,準備第二天再多打幾個電話。那個郭棟,也還是托一托的好。

正想著,手機突然叫起來。

已經過了十二點,會是誰?梁應物嗎?

我一下從床上翻起來,光著腳衝到廳裏,從包裏找出手機。

是報社的電話。我先是一陣失望,按下接聽鍵的那刻,卻又生出某種期盼。

“那多,快到社裏來一次,半小時之內。”藍頭在電話裏火燒火撩地說。這時候明天報紙的所有版麵都已經拚好,等值班老總看過之後就送廠印刷了,看來藍頭就是今天值班的副總。

“啊,什麽事?”

“來了再說,快點。”

“是……莘景苑?”我把手機夾在腦袋和肩膀之間,一邊穿襪子一邊試探著問。

“嗯。”

我的心髒猛地收縮了一下:“立刻來。”

我在屋裏奔跑,強拉硬扯著把衣服穿齊,拽起包蹬上鞋,飛身出屋,門在背後轟地關上。

坐在出租車上,來不及扣緊的領口裏還殘留著外麵的寒意。仿佛有股莫明的力量牽引著我,在報社裏等著我的會是什麽樣的消息?

藍頭在辦公室裏等我,在他旁邊的是個四十歲許的微禿男人,臉有點熟,好像是市委宣傳部的副部長。

“覃部長,這就是那多。”藍頭省去了一個“副”字,為他引介我。

“是你堅持要采訪莘景苑吧。”打過招呼,覃部開門見山地問我。

我聽不出他的語氣是善是惡,但現下的情形並沒有我周旋試探的餘地。

“是的。”我幹淨利落地回答。

覃部的眉頭皺成了“川”字:“那裏已經被嚴密封鎖起來,到底發生什麽,我也不是完全清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傳出去會造成嚴重的恐慌。”

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聽他這樣提示,心裏還是一緊。

“聽說你父母住在那裏?”覃部頓了頓,說。

“是的,所以我很擔心。”

“政府下了封鎖那裏的決定也是迫不得以,這樣的做法很必要,但是人民也有知情權,所以,確實需要媒體的代表來參與,來監督。”這位四十多歲的處長字斟句酌地說。

“可是,”他語氣一轉:“這樣重大的采訪,本應該由新華總社特派資深記者。”

我心裏原本知道他既然這麽晚到報社來,一定是準許我進入采訪,但由於心情太過急切,聽他說到這裏,心也懸了起來。

“考慮到你的父母在那裏,你本身雖然還談不上是資深記者,業務也是過硬的,所以……”他頓了頓,神色變得更凝重,說:“經市政府莘景苑特別處理小組研究,同時上報,現決定準許晨星報社的記者那多進入莘景苑采訪。”

我的心“通通通”地跳著,“上報國家”?這果然是一宗足以震動全國的事件!

覃部長傳達完市府的決定,人也鬆弛了一些,臉上露出笑容說:“你還那麽年輕,就有了這樣的經曆,前途無限啊。我把大概的情況說一下,讓你心裏心有個數。那個小區裏出現了一種傳染病,很罕見,也很危險。國際知名的醫療機構已經派出專家支援,本市也緊急成立了醫療小組進駐。目前裏麵的形勢……就要你自己去了解了。”他欲言又止,不知道是不方便說,還是他這個處長並不清楚具體情況。

我想起了那天看見的外國人,多半就是來支援的外國專家。

藍頭的臉上忍不住露出笑容,說:“這是殊榮啊,那多。不管對你個人還是對我們晨星報都是。”

“我會盡最大努力完成采訪任務。”我說。

“是榮耀,也是考驗。有些話,我要先說在前麵。第一,雖然逐步得到控製,仍然是很危險的,防護服並不能保證你絕對不被感染,而一旦你染病,我可以告訴你,死亡率相當高。”

“那才是記者該在的地方。對這個職業來說,戰地記者是最受尊敬的。”我毫不遲疑地說。

“第二,雖然你現在就進去采訪,卻不代表你寫的稿件立刻能發表,什麽時候見報,怎樣見報,都要聽宣傳部的安排。這是新聞紀律。甚至不排除最後不能公開發表,隻能寫進內參的可能。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好的。”

“第三,在稿件正式發表之前,你在莘景苑裏見到的一切,都不能和無關者談論,更禁止傳播到互聯網上。”

“好。”我點點頭,揣摩他那句話的意思,遲疑著問:“這麽說,是不是代表我可以自由進出莘景苑,而不用和醫療組一樣隻能進不能出?”

覃部長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看了我一會兒,以極輕微的幅度點了點頭:“是的。但是在你每天離開的時候肯定會進行身體檢測,此外,也請你在此期間少去公眾場合,並且記住和你有過密切接觸的人。”

他從包裏取出一張證明遞給我:“明天你就可以憑這個進入,你的資料包括照片已經給封鎖莘景苑的部隊了。”

“請問那裏現在的負責人是誰?”

“今天上午特別處理小組的領導剛剛撤出來。”

他這樣一說我就想起了看到的那兩輛車。

“你知道,這件事對外是封鎖消息的,所以市領導一直待在那裏也欠妥。現在衛生局副局長坐鎮現場指揮,不過具體醫療業務上,是由海勒國際支援的專家負責,你的采訪事宜會由他幫著安排。”

一離開報社我就給梁應物打電話道謝。雖然覃部今晚一點口風沒露,但隻是因為我的父母住在裏麵就讓我去采訪?那可真是笑話。

“那地方……你自己小心點吧。”梁應物淡淡地說。

“哈,大風大浪闖過來,年獸都沒能拿我怎麽樣,還能染病病死了?那可就真成笑話了。”我說的年獸,是和梁應物一起經曆過的一件極危險之事,說到沒能拿我怎麽樣,其實並不準確,隻能說現在的我,並未被年獸所害。這其中的細微差別,可不是隻言片語能說清的了。

“不過能隨時進出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了,這個特例開得……”

梁應物隻是“嗬嗬”一笑,並未說什麽。

天氣預報說要降溫,我返回家的時候,外麵的溫度大概隻有攝氏兩三度的樣子。風在空曠的街道和樓房間來回,發出怪異的呼嘯聲。

明天,在那個曾經熟悉的住宅小區裏,等著我的會是什麽呢。

對父母安危的關心,對未知威脅的恐懼,還有在我與生俱來的好奇心滋養下的興奮,這些情緒交織在一起。

我的心在悸動。

一小股風旋進頭頸,我打了個冷顫,捂著領口,加快了腳步。

“小心前麵!”我大吼著。

刺耳的刹車聲和向前的巨大衝力同時襲來,如果不是我綁了安全帶,腦袋一定會撞在擋風玻璃上。

已經來不及了。

我明顯地感到車子震動了一下,望出去,我坐的這輛桑塔納出租車的車頭已經和前麵馬自達的車尾結實地焊到一起。

“見鬼,你剛才在看什麽?”我忍不住嗬斥旁邊的胖圓臉司機。

現在是早晨八點二十三分。過了這個十字路口,前麵不遠就是莘景苑的大門,可是旁邊的這位剛才居然不知在幹什麽,把頭扭到我這邊,以致於對前麵馬自達衝黃燈未果的急刹準備不足。如果不是我吼這一嗓子,恐怕就要把前麵那車的後廂撞爛了。雖然現在已經很慘。

“啊,唉。”胖圓臉重重歎氣:“那個女的長得真漂亮,好像是混血,多看了一眼。唉。你沒事吧?”

我一時無語。

“算了,還有一點路,我走過去。”

我鑽出車去,馬自達的車主早已經下車在那兒怒罵,胖圓臉也出來了,看看明顯變形的車頭車尾,臉上的小鼻子小眼皺成了一團。

我搖了搖頭,回頭看了一眼,十幾步外一個身材高挑的麗人正走過來,看來就是讓胖圓臉分神的美女了。

我不好意思多看,此時行人綠燈已經亮起,快步走過十字路口,心裏還在想著,自己剛才這一瞥隻留了個大概印象,那司機居然能看出是混血,至少盯了五秒鍾,難怪要撞。

守在小區門前的保安服戰士換班了,不是上次見過的兩個,那股難聞的氣味依然飄在空氣裏。我把證明和記者證一起遞過去,對方仔細看了一遍,就拿起步話機呼叫。

我正等著,卻聽見旁邊的戰士說:“對不起小姐,這裏現在是管製區,不能進入。”

我扭頭一看,竟然就是那位混血美女。

剛才匆忙間的一瞥沒有看清,現在人就站在麵前,不由生出驚豔的感覺。

刀削般的輪廓,鼻梁尖細挺拔。這是許多人覺得太過銳利的五官,卻是讓我很欣賞的美麗。她的眼眸是淡藍色的,凝視它們的話,應該很容易被迷住,呃,如果那裏麵不是一片冰寒的話。嗬,是隻適合煨著火爐遠遠觀望的美人啊。

她有一米七以上的身高,穿著BURBERRY收腰款的米色經典長風衣,黑色的長發盤起。站在這濕冷的上海初冬早晨的空氣裏,再加上從頭到腳發散出的肅然,倒頗具英倫風情。

這女子注視了我一眼,又把視線移到士兵身上:“我是海勒國際醫學機構的特派研究員,我們援助的專家倫伯朗不是已經在這裏開始工作了嗎,你請他出來就行了。”是帶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話,略顯生硬,我猜想她可能是在國外長大。

“對不起,我隻負責把守這裏,其他一概不知。沒有特許通行證,其他人一概不能進入。”

真是個合格的門衛。我心裏讚歎著。麵對這樣的美女也一樣八風不動,難得。

秀長的眉皺了起來,看來她已經明白了這個戰士的難纏,卻一時沒有放棄的打算,氣氛有點僵。

“這樣吧。”我一開口,兩雙眼睛都看了過來。

“待會兒有人來接我,如果你找的人在裏麵,他應該會知道的。”

“好的。”她向我微一點頭,算是表示感謝。

幹等著有些無聊,特別是旁邊還有個美女,總該說些什麽吧。再說,如果她是特派研究員的話,也會是我的采訪對象呢。

“我是上海晨星報的記者,你是特地為裏麵爆發的傳染病來的嗎?”我醞釀了一會兒才問出這句。

“嗯。”

她冷淡的反應讓我有點尷尬,真是個冰美人。

“我是那多,那麽多的那多。這兒的采訪暫時由我一個人來做,所以,以後會有很多問題向你請教。”我伸出手去。

她看了看我伸出去的手,一時間我擔心她會不會就這麽讓我的手懸在半空,好在她還是伸手和我握了一下。她的手很冰,也很滑。

“何夕。今夕何夕的何夕。”

“哦,我本來還以為你不是中國人呢。”我笑著說。

“的確不是。”

“呃……”我一時語塞。正想著該怎麽把話接回去,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些失常。怎麽會想著和她扯這些,前一刻還在為身處險境的父母擔心,還在為自己將要麵對的未知惡性傳染病惴惴不安,現在碰到這個身為醫療特派員的何夕,不正該問她有關傳染病的事嗎?居然扯起了家常!

我可不是沒見過美女的毛頭小子啊,暗自搖搖頭,剛想開口問正題,一個穿著密封防護服的人從小區裏快步走來,手裏還拿著一套防護服,看見我旁邊的何夕,“啊”地叫了一聲,滿臉的驚訝。

這人正是我前天見到的外國人,倫勃朗。

“何夕,你怎麽會來?”

聲音從頭罩裏傳出來,悶悶的。讓我詫異的是,他說的竟然也是漢語。雖然比何夕要差一些,但一個外國人能說成這樣,已經算相當流利了。

隻是這兩人要是一直生活在國外,這種自然的交流應該用他們自己的語言才對啊。

“昨晚我還和父親通電話,他說你度假去了呢。”

“度假就一定得去夏威夷、摩洛哥,不能來這兒嗎?”

“真是太胡鬧了,你知不道這兒很危險……”倫勃朗大聲說。

“我是研究員,對病理比你清楚。”何夕無視他的不滿,搶白說。

倫勃朗張著嘴,又是惱火又是無奈的模樣。原來何夕對誰說話都是這麽不客氣,我剛才也有類似的經驗,誇張一點說,何夕擅於往和她說話的人嘴裏扔幹布,堵得死死不說還讓對方口幹舌燥。

“咳咳,你也知道自己是研究員,你從來都沒有在第一線進行救助的經驗。”停了幾秒鍾說。

“你可以指導我,而且我也接受過相關訓練。”說到這裏,她的眉毛微微一挑:“怎麽,打算一直把我堵在這裏?”語氣還是平平淡淡,卻有種讓人想躲開的犀利。幸好不是我處在倫勃朗的位置上,不然真是難受極了。

“你!”倫勃朗盯著何夕看了一會兒,“嘿”地重重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說:“隻是需要從總部把你的資料傳過來,再經由市政府批準,才能進入這裏的。”

“那麽,”何夕抬腕看表:“下午一點,我會再來。不用準備衣服,我自帶。”說完不待倫勃朗作何反應,就轉身離去,眼神掃過我時,以極輕微的幅度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我目視快步離去的背影,忽然意識到,她並沒有帶著能裝下防護服的大包。也就是說,她隻是為了讓倫勃朗搞定準入證而來,早料到不能當場進入這片封鎖區。

這又冷又傲的女子,心裏算得清清楚楚啊。精英級的人,我這樣下了判斷。一個人的水準,在些微的細節上就能體現出來。

是個少見的美貌和智慧兼具的女人,就是冷了點。突然又想到,我認識的女子中,似乎並不乏這般人物。路雲就是典型,葉瞳嘛,腦子也相當靈活,隻有水笙的老婆蘇迎,似乎並不怎麽有心計的樣子。

尤在感歎著,卻聽倫勃朗問道:“您是那多先生吧。”

我這才回神意識到身邊還站著個男人,轉回頭應道:“是的。”

“剛才是我妹妹何夕,原本一直在海勒國際做病毒研究,沒想到這次……”說到這裏倫勃朗攤開手笑了笑:“不過她對範氏症的病毒也做長期的培養觀察,到時你也可以采訪她。不過她脾氣古怪,剛才你也看見了吧,不是個很容易打交道的人。”

“範氏病?你是說在這小區裏爆發的傳梁病叫範氏症?”我問。

倫勃朗點點頭,把衣服遞過來:“先穿上,然後我領你進去。你知道怎麽穿嗎,要是沒穿好不密封的話,後果會很嚴重。”

“我試試。”我接過衣服。類似的衣服我穿過一次,比手上的這套還要昂貴許多。

“病毒傳播速度快嗎,死亡率高不高?”我一邊穿一邊問。

“已經……”倫勃朗說了個開頭突然停住,看了看正目不斜視站崗的衛兵,說:“這些我們進去再說。”

雖說有一次經驗,全部弄妥當還是花了十分鍾,倫勃朗負責任地檢察了一遍,這才領著我往裏走。

“小區的會所是我們的臨時中心,整個醫療小組醫生護士一共十三人,已經發病的人加上需要密切關察的人很多,所以忙不過來。我是海勒派過來的顧問專家,不用一直守在第一線,否則找個人過來接待你都是難事。”

“你剛才說的‘已經’,已經什麽?”我問。

“已經有十二人死亡。”

“什麽?”我當時就呆了,停下腳步瞪著他:“這才幾天,怎麽會死這麽多人?”

“我想你要有些心理準備。”倫勃朗轉過身來注視著我:“你將要看見的是這個世界上最恐怖的傳染病。”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清晨的薄霧剛剛散去,太陽照在這個小區裏,照在我的身上,卻是冰冰冷冷的。直凍到我心裏。

“最恐怖的,遠比埃伯拉更可怕!”倫勃朗頭罩裏的聲音低低沉沉,“嗡嗡”著撞進我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