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夜星、晴、冷。

白愁飛斜倚在山坡旁的一塊青石上,穿一件柔軟寬大的黑袍,赤足、麻鞋、一雙眼睛比夜星還亮,正盯著麵前的一堆火。火焰閃動,火上架著鐵枝;鐵枝上穿著一隻也不知是牛是羊的牲口,已經快烤熟了,焦香四溢,山坡後都一定可以聞得到。

山坡後果然有人聞到了。

一條高大魁偉,卻瘦骨支離,好像瘦得隻剩下皮包骨頭一樣的漢子,從山坡後轉了出來。

“白愁飛。”

他非但走不穩,連站好像都站不穩,可是白愁飛這兩個字說出口,忽然間他就已從二三十丈外到了火堆前。看見火上的肉,他的眼睛也發出了光。他眼中的光也比夜星還亮。

“你烤的這不是羊。”

“這本來就不是。”

白愁飛懶洋洋靠在石頭上,用一把刷子,從一個桶裏蘸著也不知是用什麽東西調成的佐料,一刷子一刷子,很仔細很仔細的往肉上刷,焦油滴在火焰裏,必剝必剝的響著。

有風,火更大,肉更香。白愁飛說:“沒有人說這是羊,這裏不是吃羊的地方。”

病漢皺起兩條濃眉,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臉上忽然露出種非常奇怪的表情。

“這是狼。”

“對了。”白愁飛眼中有笑意,“關二全身都是病,鼻子總算還沒有病。”

“狼肉太粗,不好吃。”關二說。

“對。”

“我隻要一半,狼臉子和眼珠也得歸我。”

白愁飛笑了:“狼肉太粗,狼肉不好吃,你為什麽還要吃一半?”

“我要吃的不是狼肉。”關二說:“我要吃的是鄉思。”

“鄉思?”

關二的目光在遠方,在夜空中,在夜星上,他的心卻在夜星下某一個地方。

“昔年在關外,關二猶少年,一夜去殺賊,斬首四十六。”

“殺得好,好痛快。”

“那一夜,我把一柄百煉鋼刀的刀鋒都砍卷了,四更後,腹如雷鳴,餓得簡直可以吃下一匹馬。”

“那裏沒有馬。”

“所以我就抓住了一隻狼,活生生撕成兩半,就像你這樣放在火上烤。”關二說:“不到一個時辰,我就把那隻狼吃得精光。”

“吃得好,好痛快。”

“直到如今,我想起那一夜的事,還是會覺得食指大動,也不知是想殺賊,還是想吃狼。”

白愁飛又笑了。

“這裏狼倒是有一隻,而且是現烤好了的,隻可惜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它吃不了你,你也吃不了它。”

“為什麽?”

“因為這隻狼是我的,從頭到尾都是我的,從狼臉子到狼屁股都是我的。”

“你能吃得下?”

“吃不下。”

“你不能分一半給我?”

“不能。”

“你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小氣的?”

“現在。”

“現在你為什麽要變?”

“因為現在我心裏有點不舒服,而且還有一點緊張。”白愁飛說。

“緊張?”關二很詫異。“身經百戰,也不知道出生人死過多少次的白愁飛也會緊張?”

白愁飛歎了口氣。“每當我知道有人來殺我的時候,我就會覺得緊張,我一緊張,就想吃,所以我才會去弄來這一隻狼。”

關二也笑了。

“我也一樣,一緊張就想吃。”他說:“可是你現在已經可以不必緊張了。”

“為什麽?”

“因為我,我關西關二,既然吃了你的狼,就不能看著別人來殺你。”

“你吃了我的狼,就替我殺賊?”

“是的。”

關二大笑。“吃狼殺賊,一並舉行,三十年前雄風又起,人生至此,不亦快哉。”

白愁飛卻在歎息。“隻可惜今夜來的人沒有四十六。”

來的隻有四個人。

四個人是從四個不同方向來的,年紀不同、衣著不同,相貌當然更不同。奇怪的是,這四個不同的人卻有一種很特別的相同之處。

四個人看起來都很沉靜,連一點火氣都沒有。在這種春寒料峭的晚上,在這種四野無人的山區裏,他們忽然出現,居然就好像在風和日麗的日子到郊外去散步、到人家家裏去做客一樣。

難道他們就是來殺人的人?

關二已經撕下條狼腿,正在開懷大嚼,看見這四個人才喃喃的說:“三萬五千兩、三萬七千五百兩、三萬兩幹兩、四萬兩。”他間白愁飛:“一共是多少?”

“十四萬四千五百兩。”

“不便宜,不便宜。”

“什麽不便宜?”

“這四個都不便宜,很可能比那四十六個都貴一點。”

“哦?”

“屠殺狗三萬五千兩、金老二三萬七千五百兩、王斷三萬兩千兩、蕭玉人四萬,江湖中身價最貴的殺手,居然一下子來了四位。”關二歎了口氣:“想不到居然有人肯花這麽多金子來殺你。”

“是金子?還是銀子?”

黑暗中來的四個人,有一個突然冷笑。“如果是銀子,這麽一點隻配殺狗。”

關二把狼腿上的最後一點肉啃光,才歎息的搖頭:“就算是金子,這麽一點,也不配殺我。”

“殺你?”金老二道:“為什麽要殺你?”

“要殺白愁飛,就得先殺我。”

站在最遠的蕭玉人忽然開口:“不行,這個人殺不得。”

“為什麽?”

“殺了他連一兩銀子都沒有人付。”

關二大笑。

“蕭婆婆果然名不虛傳,沒有錢賺的生意,絕對不做。”

他的笑驟然停住,慢吞吞的站起來,整個人就好像被風一吹就要散了的樣子,一雙眼睛卻亮如刀鋒,刀鋒般劃在蕭玉人的臉上。

“隻可惜這一次你們不殺我,我也要殺你。”

蕭玉人淡淡的笑了:“你以為殺人是這麽容易的事?”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已經有三個人出手了。

前麵的三個人。

刀、紮刀、匕首。

三個人用的都是很普通的兵器,卻都是殺人的利器。

三個人的態度本來都很沉靜,可是一出手,就好像變成了三條毒蛇。

三個人攻擊的目標,仍然不是關二,而是白愁飛。

白愁飛沒有動,動的是關二。

關二動,單刀折、匕首落,一把三尺九寸長的紮刀,在一刹那間竟然被拗成了十三節;兩條瘦而堅韌的手臂,已經被活生生撕了下來。

就好像大姑娘喜歡撕綢緞,小孩兒喜歡撕彩紙一樣。關二喜歡撕人。

他撕的不是麵前三個人,而是站得最遠的,那個值四萬兩的蕭玉人。

血光飛濺,在夜色中看來並不鮮豔,卻使得那條被撕下來淩空飛起的手臂,看來更詭異可怕。

前麵三個人兵器已失、銳氣已折、殺氣已滅,人已僵住。

“啪、啪、啪。”

白愁飛在鼓掌。掌聲三響,他的人已忽然從原地滑開三尺。

因為就在這一刹那間,忽然有一把雪亮的劍自地下穿出。

白愁飛若不動,這把劍此刻就已經從他的股間刺入,穿透他的腎和肝髒。

這一著才是真正的殺手,本來已經算準了一擊必中,必死無救。

關二大喝:“好,這一劍二十萬!”

喝聲中,他那蠟黃枯瘦的大手已經抓入地下,把一個人活生生的提了出來。

火光閃動,就在這一瞬間,這個病骨支離一吹就散的大漢,竟像是忽然變成了一個來自太古窮荒的凶神惡鬼。

代號:人蛇。

姓名:不詳。

擅長:掩護、穿地、易容、縮骨、脫身、治毒、暗器、暗殺。

身價:黃金二十萬兩。

記錄:行刺三十一次,成功二十七次,無功而退四次。

失手:無。

“這樣的記錄,賭局裏一定也有一份。”

“好像有。”

“近三年來,聽說他已經被列為十大殺手之一。”

“好像是的。”白愁飛說。

“那麽你為什麽不問清楚是淮派他來殺你的?為什麽要放他走?”

白愁飛笑了笑:“我縱橫江湖二十年,殺人無數,別人要來殺我,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我又何必太計較呢?”

“好,憑你這句話,當浮三大白。”

“我不跟你喝酒:”

“為什麽?”

“你吃得太多,影響我的酒興。”白愁飛道:“你好像永遠都吃不飽,你是不是有病?”

關二大笑。

而後笑聲忽然停頓。他看著白愁飛開口:“這次雖然有人讓我幫你出手,可我從頭到尾都搞不清楚為什麽。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做了什麽事?”

“你到底做了什麽事,才能讓這麽多人追殺你?”關二認真的看著白愁飛。

白愁飛苦笑。搖頭。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自己做了什麽事,值得這麽多人動身來殺我。”白愁飛笑:“這些天裏,已經有不下二十波的人找上門來。”

他的笑淡漠而又冷酷。

“可我聽說,這二十波人,沒有一個死在你刀下,難道你已忘了怎麽殺人?”

“殺人是件簡單的事情,可殺該殺想殺的人,卻是件奢侈的事情。這些人殺不殺都無所謂。”

白愁飛慢慢的說完,看著天空不再開口。

天上的雲,在被風吹著不停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