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一頭的長發就那樣束在腦後,想了想,白愁飛還是沒有隔掉,倒不是他有什麽喜歡長發的愛好,就是忽然有些懶。

這種情緒本來不該出現在他身上。隻是躺在浴桶裏,白愁飛就忽然有了這樣的感覺。那是懶,是疲倦,是蒼老,是累。

抬頭看著房頂。忽然就有些無力。

靜靜的坐在那裏,直到水冷,冷側心扉。這已是殘秋,在冷水裏的感覺,簡直讓人有些無法控製。

可是就是這樣,白愁飛在冷水裏直直坐了三天。三天裏他換了九次水。洗了九次澡。

冷的讓人絕望,冷的讓人害怕,冷的白愁飛在走出房間的時候,臉上都有些蒼白。

有些時候,有些情緒,隻有痛,才能改變。那些情緒忽然而來,忽然而去。簡直讓人無法把握。

他走出房間,走下酒樓。酒樓裏已經有人在等他,他不認識卻認識他的人。

這個人恭敬的彎腰,開口:“兩位公子已經出現在邊城,”

白愁飛看看他,認真點頭。眼中的情緒已經恢複到原來的樣子。

馬車早已準備好。

這裏離邊城並不近,卻也不遠,遠這個詞,隻會在一種情況下出現,那就是永遠都到不了的地方,隻要能到了,又怎麽會遠?

邊城也不近,隻有一步就可以到的地方,才叫近,一步到不了的地方,永遠不會叫近。

邊城是個奇怪的地方。

一個奇怪的地方,總是有些更奇怪的地方。

這的確是個很奇怪的地方。

現在已是殘秋,但這地方還是溫暖如春。

現在已是深夜,但這地方還是光亮如白晝。

這裏有酒,卻不是酒樓。

有賭,卻不是賭場。

有隨時可以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卻也不是妓院。

這地方根本沒有名字,但卻是附近幾百裏之內,最有名的地方。

大廳中擺著十八張桌子。

無論你選擇哪一張桌子坐下來,你都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酒菜——隻有酒菜,你若還要享受別的,就得推門。

大廳四麵有十八扇門。

無論你推哪扇門走進去,都絕不會後悔,也不會失望。

大廳的後麵,還有道很高的樓梯。

沒有人知道樓上是什麽地方,也沒有人上樓去過。

因為你根本不必上樓。

無論你想要的是什麽,樓下都有。

樓梯口,擺著張比較小的方桌,坐著個服裝很華麗,修飾很整潔的中年人。

他好像總是一個人坐在那裏,一個人在玩著骨牌。

很少有人看見他做過別的事,也很少有人看見他站起來過。

他坐的椅子寬大而舒服。

椅子旁,擺著兩根紅木拐杖。

別的人來來去去,他從不注意,甚至很少抬起頭來看一眼。

別的人無論做什麽事,好像都跟他全無關係。

其實他卻正是這地方的主人。

一個很奇怪的地方,通常都有個很奇怪的主人。

傅紅雪的手裏握著刀。

一柄形狀很奇特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正在吃飯,吃一口飯,配一口菜,吃得很慢。

因為他隻能用一隻手吃。

他的左手握著刀,無論他在做什麽的時候,都從沒有放過這柄刀。

漆黑的刀,漆黑的衣服,漆黑的眸子。

黑得發亮。

所以他坐的地方雖離大門很遠,但葉開走進來的時候,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手裏的刀。

葉開是從不帶刀的。

秋已深,夜已深。

長街上隻有這門上懸著的一盞燈。

門很窄,昏暗的燈光照著門前幹燥的土地,秋風卷起滿天黃沙。

一朵殘菊在風沙中打著滾,既不知是從哪裏吹來的,也不知要被吹到哪裏去。

世人豈非也都正如這瓣殘菊一樣,又有誰能預知自己的命運?

所以人們又何必為它的命運傷感歎息?

菊花若有知,也不會埋怨的,因為它已有過它自己的輝煌歲月,已受過人們的讚美和珍惜。

這就已足夠。

長街的一端,是無邊無際的荒原;長街的另一端,也是無邊無際的荒原。

這盞燈,仿佛就是這荒原中惟一的一粒明珠。

天連著黃沙,黃沙連著天。

人已在天邊。

葉開仿佛是從天邊來的。

他沿著長街,慢慢地從黑暗中走過來,走到了有燈光的地方。

他就在街心坐了下來,抬起了腳。

腳上的靴子是硝皮製成的,通常本隻有大漠上的牧人才穿這種靴子。

這種靴子也正如大漠上的牧人一樣,經得起風霜,耐得起勞苦。

但現在,靴子的底已被磨成了個大洞,他的腳底也被磨出血來。

他看著自己的腳,搖著頭,仿佛覺得很不滿——並不是對這雙靴子不滿,而是對自己的腳不滿。

“像我這種人的腳,怎麽也和別人的腳一樣會破呢?”

他抓起一把黃沙,從靴子的破洞裏灌進去。

“既然你這麽不中用,我就叫你再多受些折磨,多受些苦。”

他站起身,讓沙子磨擦自己腳底的傷口。

然後他就笑了。

他的笑,就像這滿天黃沙中突然出現的一線陽光。

燈在風中搖曳。

一陣風吹過來,卷來了那朵殘菊。

他一伸手,就抄住。

菊瓣已殘落,隻有最後幾瓣最頑強的,還留戀在枯萎的花梗上。

他拍了拍身上一套早已該送到垃圾箱裏去的衣裳,將這朵殘菊仔仔細細地插在衣襟上的一個破洞裏。

看他的神情,就好像個已打扮整齊的花花公子,最後在自己一身價值千金的紫羅袍上,插上一朵最豔麗的紅花一樣。

然後他對自己的一切就都已完全滿意。

他又笑了。

窄門是關著的。

他昂起頭,挺起胸,大步走過去,推開了門。

於是他就看見了傅紅雪。

傅紅雪和他的刀!

刀在手上。

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葉開從他的刀,看到他的手,再從他的手,看到他的臉。

蒼白的臉,漆黑的眸子。

葉開目中又露出笑意,仿佛對自己看到的一切也都覺得很滿意。

他大步走過來,走到傅紅雪對麵,坐下。

傅紅雪的筷子並沒有停,一口菜,一口飯,吃得很慢,卻沒有停下來看他一眼。

葉開看著他,忽然笑道:“你從來不喝酒?”

傅紅雪既沒有抬頭,也沒有停下來。

他慢慢地將碗裏最後兩口飯吃完,才放下筷子,看著葉開。

葉開的微笑就像是陽光。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卻連一絲笑容都沒有,又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不喝酒。”

葉開笑道:“你不喝,請我喝兩杯怎麽樣?”

傅紅雪道:“你要我請你喝酒?為什麽?”

他說話很慢,仿佛每個字都是經過考慮之後才說出的,因為隻要是從他嘴裏說出的話,他就一定完全負責。

所以他從不願說錯一個字。

葉開道:“為什麽?因為我覺得你很順眼。”

他歎了口氣,又道:“這地方除了你之外,簡直連一個順眼的人都沒有。”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自己的手。

他不願開口的時候,總是會有這種表情。

葉開道:“你肯不肯?”

傅紅雪還是看著自己的手。

葉開道:“這是你最好的機會了,你若錯過,豈非很可惜?”

傅紅雪終於搖搖頭,緩緩道:“不可惜。”

葉開大笑,道:“你這人果然有趣,老實說,除了你之外,別人就算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喝他一滴酒的。”

他說話的聲音就好像將別人都當作聾子,別人想要不聽都很難。

隻要聽到他的話,想不生氣也很難。

可是這個地方坐著的那麽多人裏,卻偏偏沒有一個人生氣,他們就好象聽都沒聽到葉開的話一樣。

葉開已經笑了,他的臉在笑,眼睛卻象一顆冰粒一樣。他並沒猜錯,也沒想錯,這個場景就好象他想象裏的一樣。

他早已聽說過這個場景,聽說過這個故事。甚至知道那些他不該知道本不該清楚的事情,那些還沒開始就已經被決定了結果的事情。他是葉開,卻好象不是他自己的葉開,而是別人的,是無數人的葉開!

這好象就是他的命運,他的人生。他雖然覺得憤怒,可他還是來了。因為你若連你本來的命運都不曾接受,你憑什麽去反抗那些你還沒開始的命運呢?

而且在他,甚至每一次的故事裏,他都聽過他的兄弟。不是他真正的兄弟,卻跟他比親兄弟還親的那個人的名字:傅紅雪!

他不知道傅紅雪聽沒聽說過那些故事,卻知道一件事情,無論以後會怎麽樣,他們都得承擔!

葉開還在開口:“你請不請呢?”

傅紅雪慢慢地搖了搖頭:“我不請。”

他站起來,轉過身,似已不願再討論這件事。

傅紅雪正在慢慢地往外走,走路比說話更慢,而且很奇特。

他左腳先邁出一步後,右腿才慢慢地從地上跟著拖過去。

“原來他是個跛子。”

葉開仿佛覺得很驚奇,也很惋惜。

除此之外,他顯然並沒有別的意思。

除了葉開,好象別人也在看著傅紅雪的背影,隻是他們都在偷偷的悄悄的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