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滿天。

他死灰色的臉上仿佛在閃著光,仿佛是淚光。

這個又心狠,又不要命的人,為什麽會流淚?

黃昏。

正午時他就開始喝酒,喝最劣的酒,也是最烈的酒。

現在他已大醉。

他衝出這破舊的小酒鋪,衝出條暗巷,拉住個獐頭鼠目的老頭子:“替我找個女人,找兩個,隨便什麽樣的女人都行,隻要是活的就行。”

他找到了兩個。

兩個幾乎已不像女人的女人,生活的鞭子已將她們鞭撻得不成人形。

然後,他就開始在那又髒又破的木板床上嘔吐,幾乎連苦水都吐了出來。

然後,他又要去找酒喝。

這時夜已經深了,街上已看不見行人,燈光更已寥落。

晴朗的天氣,到了黃昏忽然變得陰暗起來,無月無星。

陰慘慘的夜色,籠罩著陰慘慘的大地。

他迷迷糊糊,搖搖晃晃的走著,也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已走到哪裏。

隨便走到哪裏他都不在乎。

夜色更陰森,風也更冷,遠處高低起伏,竟是一片荒墳。

忽然間,一樣東西從亂墳間飛了起來——是一隻鳥。

一隻脖子上掛著鈴的鳥,鈴聲怪異而奇特,就仿佛要攝人的魂魄。

天無悔撲過去,想去捉它,這隻鳥卻已飛遠了。

鈴聲也遠了。

墳場間又出現了一個白發蒼蒼,枯幹矮小的白衣老人。

他的身子很衰弱,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走,又仿佛根本就是被風吹來的。

事實上,天無悔根本就沒有看見他是怎麽來的。

他出現的地方,就是一座墳。

他的人就站在棺材裏。

一口嶄新的棺材,裏麵有陪葬的金珠,卻沒有死人。

死人是不是已站了起來?

天無悔在揉眼睛。

他想再看看自己是不是眼睛發花,是不是看錯?

他沒有看錯。

他麵前的確有個白發的老人從棺材裏站了起來。

天無悔笑了。

他一點都不怕,卻忍不住要問:“你是鬼?”

老人搖搖頭。

天無悔笑笑:“你是活人?”

老人又搖搖頭。

“你是什麽?”

老人道:“我是個死人。”

天無悔問:“你是死人,卻不是鬼?”

老人道:“我剛死,還沒有變成鬼。”

天無悔再問:“你剛死?怎麽死的?”

老人道:“有人害死了我。”

“誰害的?”

老人道:“你。”

頭上荒草已枯黃,天無悔跑上去,盤膝坐了下來,盯著這老人。

他眼睛雖然睜得很大,雖然看了很久,卻還是看不太清楚。

這老人臉上蒙蒙赤赤,仿佛有層霧。據說剛死的人,臉上會有種死氣,看來就像是霧。

天無悔歎了口氣:“看起來你好像真的是個死人。”

老人回答:“本來就是的。”

天無悔再歎口氣:“這裏又沒有別的人,看起來好像真的是我害死了你。”

老人還是那句話:“本來就是的。”

天無悔苦笑:“隻不過——我究竟是怎麽害死你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有很多很多事你都不知道。”

天無悔問:“你能不能告訴我?”

“有些事你知道了,對你並沒有好處,因為……”

他的臉看來更神秘,忽然閉上嘴,索性躺進了棺材裏。

天無悔卻還是不肯放棄,也跳下墳頭,坐在棺材邊上,追問著:“為什麽?”

老人索性連眼睛也閉了起來。

天無悔一臉認真:“好,你不說,我就坐在這裏不走。”

老人在歎氣,歎了好幾聲,忽然問:“你今年多大年紀?”

天無悔道:“二十七。”

“你來這裏幹什麽?”

“來找個朋友。”

“這裏隻有死人,沒有朋友。”老人歎口氣:“難道你的朋友已經是個死人?”

“當然不是。”天無悔輕笑:“誰死了他都不會死,他的命硬的很,”

“可這裏除了死人什麽人都沒有!”

“還有一種人。”

“哪種?”

“已經在棺材裏,卻還沒死的人。”

天無悔的話很奇怪。

老人當然知道這個人講的不是自己,可他卻知道這裏絕對除了自己沒有別人,那他講的是誰?

天無悔講的,當然就是白愁飛!

這已經離他們分開過了一年了,這一年裏,他殺了十九個該死卻偏偏沒死的人,白愁飛也在江湖上闖出了更大的名聲,雖然是壞名聲。

可他從不曾忘記過,兩人的約定,一年前,兩人就在這裏,躺在兩個棺材裏談話。

那是一個他們完全不曾經曆過的經曆,可那時候他們卻覺得這是個有趣的經曆。所以他們就做了!

離開濟南之後,兩人雖然有了很多準備,可對著不絕的江湖殺戮,兩人都經驗不足。兩包可以用五十次的百解毒,他們隻不過用了七十天,就全用光了,而他們麵對的卻是江湖上有名的要命閻王針!

那一戰的辛苦他不再想記起,就在那一戰裏,他中了對手的要命閻王針,雖然在他中招的同時,白愁飛一刀將那人斬成了兩半,可兩人怎麽都找不到解藥,有些東西,根本就沒有解藥!

小還丹他馬上服了下去,可除了掛著命,兩人毫無辦法!白愁飛根本不能把他放在一個地方自己去找解藥,江湖上的人根本不會放過他們兩個。

一個月時間,一晃而過,白愁飛背著他已經走不下去了!追著他們的人已經被白愁飛殺光,可到那時候,白愁飛也已經沒有了氣力,兩人就躺在亂葬崗上,背靠著背的等死。

那絕對不是件有趣的事情,可兩人卻笑的舒心。他們甚至拿錢讓在亂葬崗埋死人的人們買來了兩口棺材,一人一口的躺在棺材裏,他們已沒了力氣挖坑。

他們本來是死了就可以複活的玩家,可在那時候,他們不想死!也根本沒想過會複活!

兩人就這樣躺在了棺材裏,也不說話的躺著。

也就在那一刻,天無悔的心中,才真正的升起了憤怒!這世界上還有那麽多該死的人沒死!還有那麽多喪盡天良的人活著,我就要死了!我就這樣死了!

我怎麽可以就這樣死了!

在棺材裏的天無悔,掙紮著爬出了棺材,他不甘心!他在亂葬崗上朝著死人們大喊,他已下定決心,隻要他還能站著,隻要他還能動,他一定會找到那些該死還沒死的人!去找他們拚命,去要了他們的命!

既然都要死了!那就讓這些該死的人,比我死的更早一點!

他沒死!白愁飛也沒死。

天無悔的大喊,引來了路過的葉天士!

葉天士雖然名聲不大,可一手醫術之強,甚至可以壓製要命閻王針上的毒,雖然隻是一年半載,可無論白愁飛還是天無悔都滿意的很!

葉天士什麽都沒問他們要,隻是在走的時候,認真的跟天無悔交代:“若你沒吃小還丹,那我最多能幫你多活一百天,你服下了小還丹,你現在可以活四百天。”

說完看著白愁飛說著:“你殺心太重,可要能不殺,還是不殺的好。江湖上是非很多,可朋友也會很多。”

天無悔和白愁飛認真點頭,感謝的話他們已經說不出口。葉天士的話他們當然會聽。

葉天士說完就走,兩人看著葉天士消失的背影一起歎口氣。再回到亂葬崗做到了棺材裏的時候,天無悔已經下定了決心。

兩人做好了約定,一年後的今天,誰要早來了,就在棺材裏等這另一個人,而後各自離開!

在這一年裏他麵臨過無數危險,跟與十九個武功遠比他高的人拚命,他還活著,所以他今天回到了這裏。來見見他那位在江湖上凶名更甚的兄弟。

可他還沒找到白愁飛呆的棺材,就害死了一個人,一個老人,雖然他還不知道是怎麽害死的,可他好象的確得為這件事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