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學(中)

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裏,王陵三人都沒有見到過李瀲。

這個讓人捉摸不透的室友,似乎一直都將自己鎖在房間裏麵,不要說外麵,連那個房間也沒有出過。

不管怎麽敲門也沒有反應,隔著門說什麽也沒有回應,房間裏麵就像根本沒人一樣。說實話,這對於對新室友新兄弟充滿期望的三人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

到了這地步,就算是有點小自責的劉躍輝也明白到問題並不是出在自己身上。

跟趙晉說的一樣,攤上了一個奇葩的室友,而且奇葩程度還不一般。

暫時將這件事拋在腦後的三人繼續自己嶄新的大學生活,過著跟過去一樣快樂的日子,直到那一天他們被輔導員找來為止。

輔導員姓崔,是個相當年輕的男人。他在辦公室看到這三人來了之後便讓他們坐下,卻沒有說什麽,直到劉躍輝差點睡過去了才緩緩說道:“你們,是在412的吧。”

“是。”

王陵點了點頭。他一直在觀察著輔導員,輔導員一副想說什麽但是不好開口的樣子,似乎整理了很久思路才下決定說話。

“……你們,是發小?”

“嗯,我們從幼兒園就認識了,一直都是在同一個班的。”

接過話柄的是趙晉,他大概猜到輔導員想說什麽。

“跟你們同室的還有個叫李瀲的吧?”

“嗯,的確。”

“你們知道他的事情嗎?”

輔導員像是詢問又像是質問,劉躍輝也覺察到什麽了。

“我們已經一個星期沒有見到過他了,除了開學那一個晚上他在門口跟我相遇的時候。”

“這麽說似乎不太好……你們,是不是有搞什麽小圈子?”

輔導員斟酌了頗久,最後說出了這句話。

“李瀲在開學後一周內,沒有任何出席記錄,包括實驗課和體育課,說實話就算是我也不得不有一些不太好的懷疑……”

“崔老師,我可以給你說一說我們跟他唯一一次見麵的細節,希望可以讓你明白什麽。”

小圈子是經常有的現象,特別是在學生時代。

在食堂一個人坐在四人桌上吃飯,忽然來了三個一起來的人。這三人看到有空位就坐下了,然後一邊吃飯一邊開心地聊天。本來跟他們素不相識的那個人既無法加入話題,貿然離開又會讓對方和自己感到尷尬。這種難堪的場麵也是時不時會有的事情。

輔導員擔心的是這三個人太過要好,有意或者無意冷落了新來的那個人,這對於不得不一起生活的那個人來說的確是一件非常難受的事情。

這三人也終於知道輔導員擔心的是什麽,一五一十詳詳細細地將事情說清楚。因為有趙晉在整理情報,所以不會因為七嘴八舌而顯得非常混亂。裏麵太多細節讓他們的話很有說服力,不太像是編出來的。

思考了一會兒,輔導員再次開口了。

“按照你們的說法,這個同學的情況似乎是相當特殊的?”

“至少他連跟我們對上眼的勇氣也沒有,一直低著頭。”

最後趙晉下了個結論,輔導員讓三人先回去,他要好好考慮一下對策。

心情微妙地回到宿舍,才剛打開門便感覺到一陣令人不快的味道。

王陵聞了聞,然後看到本來應該緊閉著的某個房間的門卻是虛掩著,並沒有關上。另外兩人也看到了,毫無疑問這股令人不愉快,很難形容的味道應該是從那裏麵傳來的。

三人沒有在宿舍裏看到任何人,很可能是那個奇葩的室友有什麽不得不做的事情出去了,但是忘記了關門。反複商量了一陣子,三人還是決定進去看看什麽情況。

走到李瀲的房間前,那股味道忽然變得非常濃烈,劉躍輝忍不住做捏住了鼻子。輕輕地推開房門,打開房間的燈,三人看到的是一個不算很亂,但是地上放著好幾個被裝滿的大垃圾袋,味道恐怕就是從這裏而來。

方便麵的調料加上腐敗的有機物,還有沒有空氣流通而混合在裏麵的體臭,這個根本沒被使用多久的房間成了一個慘烈得跟人間地獄似的恐怖之地。

王陵強忍著那個味道走進去打開窗和空調通氣,又將房間門完全打開,這時候才好了一點。

皺巴巴的被子被卷成一團丟在一邊,枕頭也是歪歪斜斜的,洗手間裏麵堆放著至少三天分量的髒衣服。在床邊有一個半開的袋子,袋子裏麵裝著大概隻有一半的儲備糧,看到這個袋子三人都想起當時李瀲手裏提著的東西,應該就是為了自閉在這個空間裏麵而買的。

這個宿舍是有洗衣機的,但是洗衣機並沒有獨立配置給每一個人,而是放在外麵的陽台,晾衣服也是在那裏。

“這家夥到底是怎麽生存下來的……”

劉躍輝痛苦地捏著鼻子,發出了驚歎。

李瀲的房間的東西,已經少到不管怎麽亂都不會看起來太過分的程度,隻有簡單的生活用品。

唯一算得上沒有實用性的裝飾品,隻有一個木質的相框。

相框看起來也有些年頭了,上麵放著一張似乎也有點曆史的照片,那是一個正在露出燦爛笑容的男孩和他身邊淡淡一笑的女孩。

“難道這個男孩就是他?”

希萊好奇地拿起相框,露出了進來這個房間後的第一個笑容。

過問別人的隱私不是什麽值得提倡的事情,雖然王陵也有自己的好奇心。三人對著照片看了又看,沒看出什麽。

忽然,外麵傳來了門軸的摩擦聲,有什麽人進來了。

“看來回來了。”

王陵提著垃圾袋走出去順便倒垃圾,剛好跟李瀲碰了個對麵。

僅僅是一個星期不見,李瀲便消瘦得驚人,那蒼白的臉龐跟鬼一樣難看,淩亂的頭發和皺巴巴的衣服都散發著令人不愉快的味道,王陵差點以為這是哪來的流浪漢。

“唷,回來了。看到你房間門沒關便擅自進來,不好意思啊,我們順便幫你清理一下吧。”

提著垃圾袋出去的王陵沒有留意李瀲的表情,出去倒完垃圾回來的時候卻聽到有什麽乒乒乓乓的聲音。

他連忙走進宿舍,卻看到李瀲和劉躍輝扭打在一起。

“你在發什麽瘋!有病嗎!”

“給我滾!滾出我的房間!”

趙晉並沒有加入他們兩人當中,而是在一邊似乎在想著什麽。

“喂,怎麽回事?”

打架不是不行,但是沒意義的架王陵還是敬謝不敏的,至少要打得有理由。

“似乎因為我們擅自進去,而且還動了他的私人物品而一下子被惹毛了,進來就是一拳砸到老三的頭上。老三莫名其妙被打就衝了上去,然後就是這個樣子。”

趙晉跟就事不關己一樣冷靜地說道,王陵不知道這個男人到底是冷靜還是腹黑。看這樣子打下去也不會有什麽好結果,王陵馬上進去止住兩人。劉躍輝聽勸,臭著臉站到一邊不說話,完全不聽人話的李瀲則被王陵按在地上,他隻能發出跟野獸似的吼聲。

體質孱弱的李瀲不要說跟王陵幹架,就連劉躍輝他也打不過。要是王陵再不出手一會兒就是消耗完體力的李瀲被劉躍輝按著打,就是因為看出了這點王陵才進去分開兩人的。

“媽的,神經病!”

看著在地上紅著眼跟瘋狗似地喊著的李瀲,就算是氣在心頭的劉躍輝也意識到這個奇葩的室友,真的有些問題。

的確私自進入別人的空間,還動了別人的個人物品是不對,但是至於這樣嗎?

他隻見過跟機器人一樣無感情的臉,卻沒見過這種滿溢著說不清道不明負麵感情的極度扭曲。那雙飽含淚水通紅的雙眼,充滿著瘋狂之色,劉躍輝沒見過這種眼神。這得是麵對多大仇的仇敵,才能露出的表情?這種完全失控的狀態,甚至讓他懷疑這個自閉男是不是服用了什麽藥物。

王陵見李瀲沒有絲毫冷靜的趨勢,對著趙晉馬上說道:“馬上聯係輔導員,讓輔導員過來。”

很明顯,事情似乎已經不是自己可以處理得了,他隻能這麽做。

————

聽說412有狀況,輔導員馬上便趕到宿舍樓。

跟宿管大媽一起走進來,他們便馬上看到不能再標準的霸淩現場。強壯的王陵將發了瘋似的李瀲按在地上,而另外兩人則在旁邊冷眼相待。

實在是沒有那個體力了,李瀲漸漸不再發瘋,而是趴在地上痛哭不止。已經放開他的王陵相當尷尬,這一切看起來除了自己做的之外,不能有別的合理說法了。

“不說明一下嗎?”

輔導員也知道這三人不可能為了讓自己看他們是怎麽欺負室友的而打電話過來,驅散了似乎聞到了事件的味道的學生,他關上門便問道。

臭著臉的劉躍輝頭上有個比較明顯的瘀傷,其他倒是沒什麽,就是身上不少被李瀲沒有修剪的指甲劃傷的傷痕,看起來相當狼狽。劉躍輝沒有打不過李瀲的理由,隻是對方那瘋狗似的表現把他嚇到了,一時沒有出力而已。

聽取了三人和宿管的意見,輔導員頭痛地按著太陽穴,不知道說什麽好。李瀲就跟丟了魂一樣一動不動,被大媽扶到沙發上坐著,那死寂般的眼神就像是什麽重要的東西被人奪取了或者失去了似的。

“……也就是說,你們回來的時候,發現他的房門是打開的,然後進去調查。就看了看他的照片,就演變成這樣的事情了,是這樣嗎?”

輔導員再整理一下,再次確認。他寧可相信是這三人在幹壞事,這樣反而輕鬆不少。

“的確如此,我全程都在冷靜地看著,這裏有從我們進來到他們扭打在一起的錄像,你可以看看。”

趙晉從自己的胸口的口袋裏麵拿出一個小小的機器,在輔導員和大媽還有兩個兄弟的驚訝的目光中,他將裏麵的東西播了出來。

跟他說的一樣,趙晉真的把整個過程都錄下來了。

“你什麽時候開始錄像的?”

王陵哭笑不得。

“從進門發現房間門打開了的時候,探險時進行記錄是常識,對於我們來說隻有好處。”

事實上,就算不需要這個錄像輔導員也不會再懷疑這三人了,因為就算李瀲作為受害者的話,這個反應也真的是太反常。

“我有個建議。”

趙晉尋思道。

“不如,把李瀲同學房間的鎖撤銷掉吧,觀察一個月,而且我們保證他的出席率……假如這樣的強製性刺激還無效的話,那到時候再說吧。”

輔導員看了看一籌莫展的宿管大媽,又看了看跟死人似的李瀲,最後點了點頭。

——————

在那以後,李瀲感覺自己就跟囚犯一樣,被逼上了絕路。

每天早上七點,王陵會準時進來將他從床上扯出來,然後在這個**的監視下刷牙洗臉。懾於王陵的那無形的壓力——李瀲自己是這麽感覺的——他不得不老老實實地完成梳洗然後出來把簡單的早餐吞進肚子裏麵,然後跟著三人一起去上課。

王陵沒有強迫他學習,也沒有要求他坐在什麽地方,所以李瀲每次都是找最後麵最偏僻的位置坐上,然後一個人縮著腦袋盯著書本某一頁,一節課就這麽過去了。

午餐和晚餐,下午的課程和有時候必須要去的晚自習,都是在這個**的半強迫之下被帶過去的,李瀲對於王陵真的是又恨又怕。

每次上課的時候,他都感覺全世界都在看著自己,看著自己這個窩囊廢的樣子,這個行屍走肉的樣子。所有人都在心裏嘲笑自己,那眼光充滿著不屑,如同一把把利劍穿透了他的身體和可憐的自尊。

他無數次小聲哀求王陵放過他,但是王陵都說聲音太小聽不見而無疾而終——事實上,他根本不敢以正常人聽到的音量來跟別人交流,他極其恐懼別人關注自己。

如此持續了半個月,王陵多了這個又好氣又好笑的跟班,已經是整個班都知道的事情了。李瀲的窩囊廢也傳遍了這一屆,經常有人故意讓李瀲站起來發言或者推薦李瀲去做什麽公開的事情,讓他感覺痛苦不堪。

才剛好一個星期的家裏蹲天堂,馬上變成了充滿惡意和嘲笑的學院地獄,這個巨大的落差甚至讓李瀲想去自殺。

這種強製刺激不僅沒有帶給他什麽反彈性的誌氣,反而讓他的自閉變得越來越嚴重。就算在一個人的場合,他都感覺在遠處有很多人在談論著自己的事情,在對自己的一舉一動指指點點,甚至似乎看到了這個場景發生在自己眼前。

覺察到李瀲的精神狀態已經是開學後快一個月的事情了,最先發現李瀲異常的是趙晉。他注意到李瀲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一個人喃喃自語,而且都是非常短暫的語句。小心地靠近一聽,都是快住手求求你放過我之類的話。趙晉沒什麽感覺,但是王陵和劉躍輝卻是覺得有些恐怖。

王陵本身也漸漸覺得這樣有些吃不消。不是體力和精神上吃不消,他也很樂意為自己的室友做些事情,照顧也一下也無妨。可是看著李瀲這個樣子,他卻是有種在傷害著別人的負罪感。

最糟糕的是劉躍輝,自從遇到了這個奇葩的精神病之後他就覺得自己沒有遇到過什麽好事。本來好好的大學生活因為這個精神病變得亂七八糟,現在發展到看到這個窩囊廢的精神病就忍不住火大,很想狠狠地揍他一頓。

方法是好的,但是似乎對於所有人來說都不是一個合適的主意,趙晉馬上停止了這個所謂的刺激療法,來到輔導員辦公室報告隨便做檢討。

大致上輕鬆了大半個月的輔導員又頭痛了。

“說實話,發展到這個地步,我覺得是不是應該送到精神病院裏去了?”

劉躍輝隻希望這個精神病趕緊滾球,還自己一個愉快的大學生活。這個想法趙晉和王陵都考慮過,他們真的不希望親手將自己室友送到那種地方。

“我聯係一下他的父母吧。”

輔導員沒辦法了,想打電話的時候卻被趙晉製止了。

“崔老師稍等,我覺得這樣有些不妥。”

“你有什麽好建議嗎?”

對於趙晉這個年輕人,輔導員沒有把他當學生來看,因為他看得出這個男人不簡單,至少要比自己出色得多。同樣的還有王陵,隻是王陵顯得低調得多了,他做的事情也很普通——但是往往這些普通的事情才能看得出一個人的本質和能力。

“我認為對於李瀲來說,他的家庭可能比起這裏更加能夠讓他痛苦。”感覺到所有人都注視著自己,等待著後文,他繼續說道,“像他這樣一個極度自閉的人,很難想象會主動離開自己生活的地方一個人到外麵——假如出現這種移動,那麽理由隻能是一個,那就是那個地方不能再呆了。”

“現在他孤身一人來到這裏上大學,我便覺得是不是家裏有什麽事情讓他沒辦法待下去,然後逃到這裏呢?所以崔老師你聯係他的家人,恐怕隻會讓他回到更加痛苦的地方而已。”

“這麽說是沒錯,隻是放著不管也是個問題。我也算是個老師,真的不想看到自己學生是這個樣子,我也擔當不起啊。”

因為年輕和性格開朗,這個輔導員在學生中還是挺受歡迎的,大家都喊他老崔。大學裏麵很少有關係這麽密切的師生,對於老崔兄弟三人還是挺喜歡的。

“要不這樣吧,暫時讓他停止上課,跟過去一樣家裏蹲,但是我們定期去清潔,而且不動他的私人物品……衣服之類的真的沒辦法了。”

王陵最後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老崔還能怎麽樣呢?不求好轉隻求不惡化,他歎了口氣,

崔老師沒有其他辦法,他自己能夠想到的也隻有這種保守的處理方式。遲早有一天,李瀲的事情會讓校方知道,到時候作為輔導員的他也自然麻煩多多。

“他就拜托你們了,要是有什麽困難可以向我反映,我一定會幫你們盡量解決。”

他也知道自己欠這三人一個人情,抱歉地說道。王陵揮了揮手表示不用在意,跟崔老師打了個招呼便帶著兩人離開了。

看得出崔老師已經對李瀲不抱希望,王陵也沒強求。他心中還抱著希望,他會以自己的方式去處理自己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