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二年(1120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皆農曆)。

青溪縣息坑(今浙江淳安西)。

息坑之名,很有深意,息名停止,坑則是大澤。息坑乃是一處濕地,說是濕地實則比之沼澤絲毫不差。

山林本寂靜,卻有鳥獸飛逃。息坑之外,兩匹棗紅馬並肩而立,一騎莽漢,一騎陰獠。其後一幹大旗豎立,黑色旗麵紅色絲邊。迎風招展中,隱隱能看的到一個浙字!

莽漢者,甚高近八尺,胡須盤劄,頸項之上竟然還有一道刀疤。陰獠者,三角眼,形如幹黃鱔(蛇)首,雙肩拉攏,甚是無力。

宋軍之中,騎兵多拱衛京畿,或駐紮邊關,州兵府兵多步兵。騎馬者,將軍也!

有旗必定有兵,那旗杆之後,乃是一處小山坡,隨著兩騎上前,留出空處,其後大隊士兵走上前來。這些士兵雖然不說麵黃肌瘦,卻也沒有多少精神,顯然是長途跋涉而來。

莽漢馬鞭一揮,隨即放下,喝道:“你可認得此處?”

莽漢揮鞭之間,一名大帽宋兵反執大刀來到莽漢身邊,道:“這裏乃是息坑,是千島湖水的一處分支。水雖然深,但是隻有半路,這三山之間還有一半的道路足以讓我們通過了。”

不是說可以過就能過,莽漢再問:“可有埋伏?”

刀兵喝道:“坑中無人,山外探查還沒回來。”

那陰獠騎官道:“哦?連日來,陰雨連綿,又是冬雨,我們兄弟受了好些罪,這康莊大道既然能通過我們就過吧。”說著看了看沾雨的黑色盔甲。除去光華的護心鏡,其他地方皆有水漬。

那莽漢揮退手下親兵,皺著眉道:“這個該死的青溪縣尉,有戰況不早報,迨如今,恐怕那夥賊兵不好對付。”說著,俯身壓低聲音道,“我們這一次五千人,鎮壓萬名刁民,恐怕要損傷兩三千,蔡遵,我說咱們這一次貪墨軍餉的事不會被告發吧?”

莽漢所問陰獠騎官竟然是兩浙路常駐兵馬督監蔡遵!在看這兩人身後逐漸走上上山丘,又跟隨而來,走下坑中的士兵,竟然不下四千。那這便是兩浙路在青溪縣方圓一百裏內唯一的五千州兵官軍了?

提到禁忌話題,蔡遵陰沉道:“顏坦!你給我小聲點,雖然那些路的兵馬督監也貪了,但是誰被發現依舊是死罪。就是因為那一批軍餉,才導致現在手下弓兵箭羽不足一壺,弩手更是一人不過十發。打起仗來,欺負些造反的小民都有大困難。這一次我們一定要慎而又慎!”

顏坦!蔡遵!好個宋軍,都到齊了!

宋軍步兵構成,三分槍矛四分弓兵三分弩兵,若是與騎兵對敵,那就是找死,可若是拿來鎮壓暴亂或是守城,那就再合適不過了。

自先秦到大清,除去宋朝,無人敢這樣配兵。原因無他,弓兵簡直燒錢,更不要說弩兵了。一隻箭頭二錢銀子,一場戰鬥中,一個弓兵可以射出一壺,也就是二十杆箭,一次大戰爭之中,一個工兵不死,一個人可以射出三壺以上的箭。也就是說,一個弓兵,一次戰鬥就射去了普通刀兵一個月的糧餉。

也就唯有宋朝,民雖不強,國也不強,唯有一點,富!

每年給遼國的歲餉都有當年漢朝一年入庫稅收之多。宋朝皇帝卻還覺得沒什麽。

的確,遼兵要是年年犯境,雖然搶不走多少,但是卻能破壞很多,遼兵已過,滿地流民。這些流民曆朝曆代都是造反的根源。皇帝一想,不如給點小錢,息事寧人。

唯有大宋之富裕,才養得起如此多的工兵弩兵。

隻可惜,一千五的槍兵槍還在,三千五的弓弩,卻沒有箭羽。

冬月二十二,離方臘造反過去了足足二十一天。離幫源桐不過一百裏的這群官兵卻剛剛得到消息不過五天。加之冬雨,兵士們新年靴子棉襖一件沒發,哪能走得快。

息坑有三山西北東各一座,南麵乃是千島湖,蘆葦水草腐樹葉早已封去了道路。若是後世軍事專家看到這裏的地形,定然大聲叫好,感歎天生地養的口袋陣生的好標準。

細雨中,蔡遵回頭,卻看到一名持刀的親兵疾行而來,不由一愣。

刀,不是標準軍備,唯有弩兵佩刀,除此之外,每名將軍都有自己的親兵,一般都是持刀。

蔡遵見到來人乃是自己的親兵,在雨中眨了眨眼睛有確定了一下,的確是,才提醒顏坦道:“不對勁啊!”

那親兵持刀紮地,單膝跪地低頭喝道:“將軍,左右路探無一人還回!”

顏坦一驚喝道:“你說的可是真的?要是虛言,我要你的腦袋!”

蔡遵眯著雙眼四下望去,才沉聲道:“好一個甕中捉鱉,我們小看了那群泥腿子,他們不拿我們當人看啊!”

蔡遵雖然聰明,但是顏坦才是這一輪士兵的主將,聽聞之後,才想起,真的是甕中捉鱉。一拉馬韁繩,待馬頭調轉之時大喝道:“槍兵結陣,弓兵戒備,弩兵上弩,敵襲!”

號令一下,七名雲騎尉,四處循還發布命令。可惜,這些士兵並不能做到令行禁止。行動速度非常慢。

這一隊五千人,都是府兵,隸屬江寧府,莫說睦州,就算是杭州知州對他們都沒有轄製的權力。這些士兵平日裏狂的很。顏坦平日也不練兵,這些士兵沒有經過血腥的戰爭,素質極差。

不怪他人怪自己,現在兵製太亂,兵馬都尉乃是五品官,比從八品的縣尉,高六級,就算是雲騎尉,也都是從六品的大官。比縣尉大到哪兒去了。誰能強迫這樣一群人練兵?

兵製腐朽,五千人,竟然有兩名從五品將軍,七名從六品騎尉,恐怕都是江寧府的富貴子弟。

顏坦後悔也來不及了,隻得親自執導圍陣,之於蔡遵,知道自己武力差勁,比之小兵強不上多少,縱馬就進了陣中躲避,一入陣,立刻下馬,沒有絲毫猶豫。練就了一手亂兵之中逃命的本事。

這就是為何都是從五品的將軍,顏坦才是老大的緣由。

作為將軍,蔡遵有親兵,顏坦也有,行軍之中,又有戒備,顏坦自然單人立馬前隊,知道有敵襲還在前隊,那恐怕就是腦袋有問題了。作為武將,衝殺者不過宵小爾,智謀者才是主心骨。至於有勇有謀,一旦抓住機會,那就是飛黃騰達!

顏坦與十數名親兵圍成一團,融入了槍兵陣中。

說道弓兵偷襲,恐怕,流賊拍馬也比不上官軍,顏坦自然有傲氣騎在馬上。

一時片刻不急,足足過去一餐飯的時間,所謂的敵襲都沒有發生。眾人雖然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卻也不敢鬆懈。(一壺酒,兩小時。一餐飯,一小時。一炷香,三十分鍾。一盞茶,十五分鍾。)

顏坦望了望漸漸停息的雨水,起疑道:“這些泥腿子要做什麽?”

坑者,小穀也,息坑北麵的山外,大隊人馬不停前行,卻是走的緩慢,毫無聲息。

方天定挺直了身軀,走的很緩慢,卻也不故意躲避水坑樹枝,隻要不大聲喧嘩,穀中之人就聽不見聲響。

石寶拱手道:“大太子,兩翼都圍攏了,我們上去之後就是合圍,那沈澤三兄弟能完成任務嗎?”十三天前,有一隊鄰縣人馬歸降方臘之後提議國不可一日無君,實則是怕方臘起義決心不足,要求方臘稱帝。十一月九日,雙方各退一步,方臘稱王,暫定國名為南國。

曆史中,這穀中五千人應該會一個不漏,全部死在自己等人手中,唯一的變數就是曆史上無能的方天定變成了自己。難道還能出差池?

不是方天定大意,而是,這五千人必死。

起義眾都是精壯勞力,稍微瘦弱之人都被剔除在外成為後備軍。在這眾人都是刀兵槍兵,沒有弓兵。若是在平地上,雙方相隔一百丈,對戰之下,身負五五分。

若是守城戰,方天定攻,官軍守,勝負一九分,官軍九,方天定一。

可惜這裏是息坑!

此戰,方天定勝率十!

除非百裏內還有另外一隻超過五千人的宋兵在,否則。顏坦必死!

三麵環山,弓箭手沒有視野,根本沒法開戰。北麵還是高崖,百丈高的崖壁傾斜著,就算是練過一兩年的武者,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是否能爬上去,不用說普通人。崖壁雖然不是垂直,卻也差不了多少了。

連日陰雨,宋兵糧草停在青溪縣城,之後征用獸皮,才緩緩上路,離五千人主隊很遠,想來現在這些糧草已經在厲天閏手中了。沒有糧草輜重,顏坦手下士兵比起鄉勇,有何優勢可言?

前日鄭彪一眾人進入了睦州,順道衢(qu)州,想來第二支義軍已然也有萬數之眾。隻要這一戰拿下來,一路就能順勢破了青溪縣睦州城!

那倒是想遠了。如今方天定,就是想圍困顏坦,不用圍死,隻用一天半。

宋兵來時,方七佛才看出這一隻宋兵稚弱,於是提議全殲五千人,然後才能積累威勢,成為眾多起義者之中的最強者。

蘇州石生,湖州歸安縣(今浙江吳興)陸行兒,婺州蘭溪縣靈山峒(今浙江蘭溪西南)朱言、吳邦,永康縣方岩山(今浙江永康東)陳十四,處州縉雲縣(今屬浙江)霍成富、陳箍桶等,紛紛領導當地農民,參加造反。

官軍得到了消息,方臘自然也能得到消息!

一次完美的勝利,才能奠定方臘的皇位。

這一戰,方臘派遣方天定親自前來,就是確保必勝。而且必須是完勝!

不止是方臘,之後手下將軍是否尊崇自己這個大太子,方天定也要思量思量。

曆史是黑暗的,是血腥的,放在曆史中,那不過是一個數字,但是,五千人站在眼前,殺到血染江河,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方天定,習武一生,卻還沒有殺過人。想到殺人,也忍不住內心戰栗。

“報告大太子,兩邊人馬都以準備妥當,竹箭已經送到,滾木礌石也已經到了。”方天定沒有回頭,隻是笑道:“眾兄弟都沒殺過人吧?”

眾人暗笑,卻不出聲,行軍前,方天定曾經明言,除非聽到解令二字,否則無論如何不準說話,就這樣一句話想套大家說話,小樣兒!

方天定隨即才嚴肅道:“可惜那宋軍的人逼我們殺他們,所以過了今天之後,就有很多人是殺過人的人了。”

離計劃實行,還有一天半,這一天半之中,這些沒有經曆過戰爭的人,會輪番堵上高地,不止的戰鬥,也是練習守城。

息坑三麵環山一麵露水,北山最高,東西兩山放到西南西北去,那就是一個小土坡,就算是小土坡,也是巨大的優勢。

“踏踏踏!”前方急行步引起了方天定的主意,那來人是最早上山的崗哨,那人見到方天定單膝跪地道:“大太子,下麵的官軍動了,想要原路退回去!”

行軍之中本不用行跪地禮,但是方天定乃是新太子還沒有深入民心,跪一跪有好處。

既然開始退了,那就不用隱藏了。三軍隱藏已經爭取了不少時間,將暗溝拒馬布好,優勢再一次拉大了。

第一次正麵交鋒,隻要壓下去,那麽這五千人就永遠不可能離開了。

除去一萬名士兵,方天定還有四千狀勞,趕製防禦工事。

在山丘之後夯下夯土,那就是鐵定圍死他們了。

東麵之丘與北山壁交界,與千島湖相連,不過四百米距離。這個距離,拉開陣勢廝殺,最多能容納雙方各一百人列陣廝殺。

隻可惜,方天定會給他們這樣的機會?

看到下方那些弓兵準備射箭,方天定才笑道:“兒郎們,竹箭竹筒扔!”

顏坦手執長矛正欲下令開弓,卻隱隱有一種不祥的感覺,隨即抬頭,猛然喝道:“上方偷襲,隱藏在崖下!”

上方偷襲?敵人還能飛不成?眾官軍抬頭。隻見鋪天蓋地的箭矢落下,雖是竹劍,卻遮天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