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人間路
夜裏睡得晚了,第二天起得自然也遲,等顧言雪洗漱好了,太陽早懸在了頭頂心,小丫鬟“篤、篤”地叩門,請他去用午飯。
到得前廳,裴鶴謙、羅氏、鸚兒,連同兩個孩子,已團團圓圓坐了一桌。裴鶴謙隻比顧言雪早到了一步,剛坐下,見顧言雪來了,忙將身邊的空椅子拉開了,笑著招呼:“早!”
羅氏“噗哧”一聲笑了:“我的傻兄弟,都吃午飯了,還早啊?”
裴鶴謙曉得嫂嫂的脾氣,單是笑笑,並不計較,顧言雪卻有些尷尬,恰好小丫鬟盛了飯來,忙端起碗來,遮住了臉。
鸚兒見狀,便嗔她姐姐:“姐姐話真多。”
羅氏聽了,把眉毛一抬:“我說錯了嗎?鶴謙越長越高了,可一點都不改小孩子心性,糊裏糊塗、毛毛糙糙的,你看——”說著,拿筷子指了裴鶴謙的額頭問:“這又是哪裏磕的?昨天都沒看到呢!”
顧言雪順著她的筷子一瞧,這才發現裴鶴謙的額角青了一塊,不用說,肯定是昨晚摔的。望著那人若無其實的樣子,顧言雪心裏,沒來由地,竟是一軟。
羅氏搖著頭道:“鶴謙,你明年就滿二十歲了,老是這樣下去,可怎麽好?你哥二十歲的時候,我都生下阿寶了……”嘴裏說著話,手也不閑著,使勁擼兒子的腦袋。那孩子十一、二歲年紀,長相酷似母親,也有張小圓臉,被他娘揉得煩了,便拿雙豆豆眼可憐巴巴地瞧著裴鶴謙:“叔叔,你快娶個嬸嬸吧。”
鸚兒簡直笑叉了氣:“姐,你看,這句話,連阿寶都學會了。”
羅氏也跟著笑,接著,又是搖頭:“阿寶都聽進去了,鶴謙怎麽聽不進去呢?”
裴鶴謹咳嗽一聲,望著他弟弟道:“成家立業,是男兒的本分。鶴謙,你也該收拾收拾玩心,好好做些事了。湧金門外開棺材店的那個陳三病了,我兩個月前給他寫了個方子,吃到現在,也不見好,你待會兒去看看吧。”
裴鶴謙一口答應,裴鶴謹點了點頭:“這幾個月,你不在家,所以也不知道,我們這城南一帶,出了種怪病,已經死了九個人了,這陳三要再沒了命,可就湊滿十個了。”
羅氏也插上話來:“是啊,這些人,你哥都去看過,也都開了方子,可那藥吃下去就跟潑在石頭上一樣,一點用都沒有。得病的都是些壯年男子,原本好好的,突然之間麵黃肌瘦,挨不過十天半個月,便一命嗚呼。你說奇怪不奇怪?”
眾人聞言,唏噓不已,顧言雪微蹙了秀眉,若有所思。
吃過飯,裴鶴謙收拾了藥箱,著裴忠拿著,剛要出門,卻被鸚兒攔下了,小姑娘死纏爛打,非要跟了裴鶴謙去看病。
裴忠幫著勸解:“您這不是害二少爺挨罵麽?再者,棺材店這種地方,不幹不淨,您去了不好!”
鸚兒卻是不易不饒,抱定了裴鶴謙的胳膊:“我好久沒上街了,帶我去麽!謙哥哥最好了!”
裴鶴謙給她纏得沒辦法,歎口氣,對裴忠說:“不騎馬了,你去套駕車吧。”
鸚兒一聽,知道他鬆了口,開心得臉都紅了,裴鶴謙點了她的額角道:“不許下車,不許一路撩開了車簾。”
鸚兒滿口應承,裴鶴謙想了想:“一樣套了車,再添個人吧,去把顧公子請來。”
馬車出了清波門,沿西湖一路向北。
鸚兒挑開車簾,朝外望了望,“啪”地甩上了,嘟了個嘴:“做個女孩真沒意思!我要是男孩就好了,可以跟顧公子一樣,坐在謙哥哥身邊,跟他一起駕車!”靜了一會兒,她又坐不住了,掀開車簾,嘖嘖歎息:“顧公子長得真是好看,可惜不是女孩,不然他跟謙哥哥正好是一對兒。幹脆,我跟他換換吧!”
她那滿嘴的胡言,裴忠應也不好,不應也不好,隻得抱了個藥箱,悶悶地咳嗽一聲。
行不多遠,車便到了湧金門外、棺材鋪前。裴鶴謙勒住馬,從裴忠手裏接過了藥箱,吩咐他帶了鸚兒、顧言雪去西湖邊逛逛,甩蹬離鞍,便要進店。
誰想顧言雪也跳下了車來,微微一笑:“我跟你一起去。”
裴鶴謙見他堅持,略一沉吟,叫過裴忠:“等鸚兒玩夠了,你便領她回家,不必再來接我們。看完診,我跟顧公子還有些事,晚些個自會回去。”
裴忠略一遲疑,抬起眼來,正對上顧言雪那雙精光湛然的眸子,心底一寒,那頭不由自主,便點了下去。
進了棺材鋪,撲麵便是一股刺鼻的油漆味,店堂裏一個挨一個排滿了棺槨,再敞亮的房間,也顯得陰森。
顧言雪這還是頭一次進棺材店,他對生死原不存敬畏之心,隻覺好奇,繞著口棺材,這裏敲敲、那裏看看,偏巧他又穿了身白衣,掌櫃的年老昏花,隻當他是買棺材的,蹣跚著挪了過來:“這位公子,真是有眼力。這口壽材是楠木造的,板厚身寬,光漆底便上了十五道,著實是好東西。”
顧言雪聽了便笑:“既是好東西,給你東家留著罷,他用得著。”
一句話,差點把老頭噎得背過氣去,裴鶴謙趕忙上前,拱手道:“胡掌櫃,我是葆春堂的裴鶴謙,特來給陳老爺看病。這位……是我的朋友……他開玩笑呢。您老人家海涵。”
老頭捋了半天胡子,好不容易將一口氣咽了下去,連聲叨叨:“這年輕人怎麽說話的?”
顧言雪冷笑,裴鶴謙忙把他拉到身後,百般的陪不是,老頭這才引著二人,顫顫巍巍穿過店堂,進了內室。
胡掌櫃撩開帳簾,裴鶴謙向內一張,不覺蹙緊了眉峰:“怎麽瘦成這樣?我去雲南前,見過他一回,那時還挺壯實的。”
老掌櫃抹了抹眼角:“是啊,說倒就倒。我東家是個勤快人,每天比誰都起得早,可兩個月前,有天就沒起來,我進來一看,這人已經糊塗了,請了大夫、吃了藥,可這人卻還是一天天瘦下去了。”
裴鶴謙給陳三搭過了脈,挪到桌邊坐了,胡掌櫃一邊拿了裴鶴謹之前開的方子給他看,一邊添水研墨,好叫他再寫新方。
顧言雪趁兩人不備,撩開帳子,坐到了床沿,沿著病人的臉頰,由頜及額細細摸索,指頭滑到他耳後,有些異樣,顧言雪忙扯起他耳朵,俯身看去,果然就陳三的耳根處藏了個極小的紅點,那殷紅的一點,襯了蒼黃的肌膚,格外詭異。
顧言雪嘴角一揚,還沒勾出個笑影,陳三卻迷迷瞪瞪地睜開雙血紅的濁眼來,見了他,便似癡了一般,兩隻枯黃的爪子牢牢地攀住了他:“美人,我的美人,來,我們再來!”
裴鶴謙聽到動靜,擲下筆,剛衝過來,顧言雪已甩脫了陳三,撣一撣白衣,望著胡掌櫃問:“他常這樣胡言亂語?”
老頭點點腦袋:“一天總要叫上幾遍?夜裏更離譜,便似……”老臉一紅:“便似有個女人在屋裏一樣,可開了門一看,卻隻有他一個。”
顧言雪抿了薄唇,不再說話。
裴鶴謙寫了張新的單方,把煎熬的方法細細地向胡掌櫃說明了,這才跟顧言雪一起,出了棺材鋪。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