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探

夙冷宮地處偏僻,又多時無人居住,還未到十月便已經很冷,霍青桑抱著手爐坐在大殿裏的太師椅上,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把院子裏的幾株茶花都澆敗了。

用過了晚膳,該來演戲的人沒來,霍青桑便顯得有些意興闌珊。也不知道是不是燕山一役真的傷了根本,這身體倒是越發的不利索了。

她恍惚地看著自己扭曲的右手,肌肉組織已經開始有萎縮的跡象,饒是用了再好的斷續膏也無濟於事。

瞧著瞧著,便覺得一陣睡意襲來,渾渾噩噩地就睡著了,夢中亦不知夢見了什麽,隻覺得胸口窒悶,想醒卻又醒不來,掙紮在那無盡的黑暗中,看不見一絲光亮。

有什麽輕輕地貼著她的唇,帶著一股薄涼的熟悉觸感。

“吳越?”

她恍然地囈語一聲,隨後是茶杯落地的聲音,她猛地驚醒,睜開眼,南宮曜沉著一張俊臉站在她身前,垂在身側的手微微發抖,像似極力克製住自己的怒火才沒將她一把掐死。

她不以為意地眨眨眼,慵懶地伸了一個懶腰:“您還真是閑,大半夜跑冷宮來遛彎消食。”

“霍青桑!”南宮曜一股怒氣堵在胸口,一想到她剛剛竟然在他親吻她的時候喊著其他男人的名字,心裏便仿佛被一百隻貓抓撓一樣,恨不能把麵前的女人生吞活剝了。

“聽見了。”霍青桑側頭避開他殺人般的目光,“這麽晚了,你來幹什麽?”

幹什麽?

南宮曜一愣,他若是知道就好了,處理完吏部送來的卷宗,本來是翻了淑妃的牌子,人卻不知不覺來到了夙冷宮。直到站在這荒僻的宮殿前,他才猛地驚醒,自己竟然已經快兩個月沒見霍青桑了。

夙冷宮是什麽地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宮裏捧高踩底,皇後失勢,如今又被囚禁冷宮,內務府那幫子閹人必然是極盡苛責之能事。

心頭莫名地不甚舒服,似有些後悔把她丟進這裏。

從燕山回來後,她身子本就孱弱,右手被廢,又失了記憶,這夙冷宮怕是待不住的。越想心裏便越發不舒坦,腳下的步子亦是急促地往內殿走。

越靠近內殿,越有一種情怯的感覺,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掀開有些破敗的簾子,一進門,便見霍青桑臉色有些蒼白地躺在軟榻上,單薄的身子蜷縮成一團,右手臂微微下垂,本來白皙如玉的手略微發黃,整個人萎靡了些許,看著讓人心口發疼。

他從來沒見過她如此孱弱的模樣,就好像一隻脆弱的蝴蝶,怕是輕輕一碰就折了羽翼。他情不自禁地伸手輕觸她微斂的眼瞼,卷翹濃密的睫毛輕輕刷過他的掌心,一股說不清的暖意溢滿胸間,那一刻,他甚至恍然地想,若是時間靜止在這一刻該多好?

人說心生癡念則貪妄,他突然有些頓悟,看著她的眼神情不自禁地柔和下來。

“你發什麽呆?”霍青桑出聲打斷他的思緒,防備地退後一步,不解地望著他。

心裏有些失望,他一下子沉了臉色,猛地伸手將她拉進懷裏:“說,你跟那吳越到底什麽關係?霍青桑,你是朕的女人!”

霍青桑臉一黑,奈何怎麽也無法從他懷裏掙脫,便張口對著他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下去。

“嗯。”南宮曜悶哼一聲,一把將她推開,“嗬嗬,失憶了也還是這麽蠻橫?”

霍青桑懶得理他:“你來到底要幹什麽?看我死沒死?若真如此,恐怕你要失望了,我還活得好好的,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你非要如此頂撞朕嗎?”

霍青桑脖子一歪:“難道不是你把我抓進來的?聽說這裏死了許多人,說不定哪天我也死了,變成鬼魂再去找你敘舊呢。”她側目不去看他的眼,心裏莫名地抽疼,於是煩躁地揮揮手,“走吧,若真是給我收屍,再等幾天。”說著,她伸手把他往外推。

“霍青桑,你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哪裏還有一個皇後的儀態。”南宮曜抓住門框,不悅地瞪著她。

“誰是皇後?我不記得了,失憶了,你若是看不慣,後宮裏稀罕這個位置的人可不少,你隨便抓一個提上來啊!”

南宮曜的臉色越來越陰沉,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意思,一把抓住她的手:“霍青桑,你就那麽不在意嗎?若真如此,當初為何逼我娶你?若真如此,當初為何逼我送蘇皖離開?若真如此,這些年的糾纏又算什麽?”

他越說越怒,這麽些年她給了他多少恨,他幾乎要倚著這恨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如今,憑什麽她一句失憶就可以把前塵舊事全部拋卻,那他這些年做的事又有什麽意義?

他想看著她求他,他想看著她後悔,可當那日真的看見她跪在禦書房卑躬屈膝地求他的時候,他為何高興不起來?他甚至是恨的,恨她為了霍雲和霍庭東屈膝,她的傲氣呢?

霍青桑不懂他百轉千回的心思,她茫然地看著他,隻輕輕歎了口氣:“我隻是都忘了。”

忘了,不思不想不念便不會痛,如此,甚好。

南宮曜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說出口。

院子裏突然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宮人尖銳的聲音劃破靜謐的夜,在這空****的宮殿裏回**著。

“德妃娘娘到。”

南宮曜的劍眉一挑,未及反應,身後的門被人用力推開。

“皇上?”

“皖兒?”

“皇上吉祥!”

一時間亂成一團,蘇皖萬萬沒想到這個時候南宮曜會出現在這裏。

“你有了身子不好好在雅芳殿養著,大半夜來夙冷宮做什麽?這裏陰氣重。”他伸手從宮人手中接過蘇皖,小心翼翼地攙著她坐在霍青桑剛剛坐的軟榻上。

霍青桑冷眼看著恩愛有加的二人,心中已經有了計較。

楊嬤嬤在這宮裏那麽多年什麽沒見過,這後宮裏最忌諱妃嬪使用巫術,一旦發現,輕者打入冷宮,重者禍及家族。蘇皖啊!真是好手段呢。

霍青桑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等著她演下去。

蘇皖沒想到南宮曜會在這裏,心裏“咯噔”一下,縮著身子往他懷裏蹭了蹭,心裏卻把霍青桑恨了個徹頭徹尾。

她還是輕敵了,亦輕忽了霍青桑在皇上心裏的地位。

此時,她有些暗恨自己的莽撞,卻又騎虎難下,若是不說出個是非曲直,自己就真的完了。

思及此,她眨了眨鳳眸,楚楚可憐地說:“臣妾做了個噩夢。”

南宮曜一笑:“說來聽聽。”目光卻掃了霍青桑一眼。

霍青桑等著看她如何唱下去,倒也不說話,反正有人喜歡演戲,她看看又何妨?

蘇皖臉色青白,使勁往南宮曜懷裏縮了縮,訥訥道:“臣妾夢見自己被一尾毒蛇追趕,那毒蛇要吃臣妾和臣妾肚子裏的孩子,臣妾絕不容許有人加害臣妾和皇上的孩子,臣妾……臣妾便拿出匕首斬殺了那毒蛇,然後,然後……”

“然後如何?”

“然後臣妾就醒了,夙冷宮的一個灑掃宮女跑來說,皇後娘娘在冷宮用巫術詛咒皇上。”蘇皖假裝一臉惶恐地問道,“皇上,您說,皖兒殺那毒蛇對還是不對?”

南宮曜抬手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眸中閃過一絲冷冽:“就你心眼多。”

一旁的楊嬤嬤卻是嚇得慘白了臉色。

宮裏誰人不知皇後是屬蛇的,德妃娘娘當年又與皇後結怨甚深,如今回宮兩人必然是形同水火,剛剛那話的意思倒是明明白白地告訴皇上了。

這番話明顯有幾分賭的成分,連一旁的霍青桑都不得不說她大膽,不禁為她捏了把冷汗,心中苦笑,這是連遮掩也懶得做了嗎?

“哈哈!好一條毒蛇。”霍青桑冷笑兩聲,轉身走到屏風後,一伸手把那五花大綁的小宮女拎出來往蘇皖麵前一摔,“隻是你這把匕首還不夠鋒利,無法幫你達到目的,回去好好磨利了再來吧!”

“多謝姐姐提醒。”

蘇皖秀眉微挑,扭頭看南宮曜:“皇上,臣妾有些累了。”

南宮曜朗笑兩聲,彎身將她抱起,臨走時扭頭看了一眼地上的小宮女,冷冷地道:“杖責五十,趕出宮外。”

“恭送皇上!”

看著浩浩****的一行人離去,楊嬤嬤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扭頭看著霍青桑,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娘娘,皇上這是包庇過去了啊!”

霍青桑不甚在意地一笑:“嬤嬤,我餓了。”說著接過她手裏的托盤,上麵是一盤冷掉的茶糕。

“小姐,我們還是該和大少爺聯係上。”楊嬤嬤憂心忡忡地看著她。

霍青桑搖了搖頭,拿起一塊茶糕放入口中,茶香彌漫,帶著淡淡的苦澀,如同她此時的心情:“嬤嬤,我累了。你下去睡吧!”說完迅速轉身,溫熱的**落在冰涼的茶糕上,沒有人看見。

2 冬至未至

轉眼已經入了冬,大燕的雪較邊關總是來得遲一些。

楊嬤嬤沉著臉從內務府回來,霍青桑忍不住挑眉,想來又是受了內務府的刁難。從那日南宮曜和蘇皖雙雙離開後,內務府那幫子閹人便越發囂張了,夙冷宮的炭火本來就緊俏,楊嬤嬤去領,卻總是拿不到一半份額。

霍青桑從燕山回來之後身子大不如以前,極為懼寒,剛入冬已經生了兩場病,人消瘦了不少。

“是老奴無能。”楊嬤嬤一邊抹眼淚,一邊用鐵鉗子翻火盆裏的炭火,今日的光景倒是連地龍都生不起了。

霍青桑不以為意,左手拿著蛇皮鞭搖了搖,還是不甚趁手。

右手廢了之後,大部分事要倚仗左手,做些簡單的動作還行,隻是鞭子使得不夠靈巧,也就隻能唬唬那幫子妃嬪,若真遇上大敵,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

楊嬤嬤見她眼神黯然,心裏不由有些揪疼。

想當年小姐是何等的風姿啊,如今卻要委頓在這偏殿一隅,想著心裏越發難受,偷偷抹了眼淚,訥訥地道:“娘娘,倒是有件好事。”

“什麽好事?”

“昨日遇見浣衣局的一個新晉小宮女,說是大公子安插進來的。”

“什麽?”霍青桑高興地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抓住她問道,“可是真的?”

楊嬤嬤笑著點頭:“真的。”

“可是有外麵的消息了?你得遞個消息出去,我要出宮,這裏再不能待著了。還有,爹爹救出來了嗎?吳越可還好?我記得我進宮時他不是說要回西涼運一批貨嗎?”說著說著,眼眶發熱,“這一進宮就好幾個月音信全無,也不知以前是如何過來的。”末了,一臉的落寞。

楊嬤嬤曉得她喪失了記憶,便安慰道:“娘娘愛著皇上,便不覺得苦了。”

這話說得霍青桑一愣,心裏莫名地抽疼了一下,勉強笑道:“也是,我現在忘了他,連同那可憐兮兮的愛戀都給忘了,倒真是多待一天都是受罪。”說著,把蛇皮鞭往腰間一插,笑道,“我去後院的梅園看看梅。你想辦法把消息送出去。”

“是,娘娘。”

陰冷的風從頭頂的通風口吹進來,昏暗的地牢裏,鐵鏈互相撞擊發出“稀裏嘩啦”的聲響,那人背對著大門端坐在角落的木頭小椅上。

“霍將軍,皇上來了。”劉全指使守衛打開牢門,南宮曜彎身鑽進牢房。

“南宮曜!”那人猛地轉身,陰沉的臉上血跡斑斑,卻依稀可以看清五官,不是霍庭東是誰?他猛地向前撲去,腳下的鐵鏈卻讓他隻能走出三步的距離。

南宮曜劍眉輕挑,抿唇冷笑:“霍庭東,朕要殺了你實在是不費吹灰之力。”

“哈哈哈哈!”霍庭東仰天長嘯,眼眶發紅,喉嚨一緊,嘔出一口血,“放了青桑,送她出宮,我自然交出兵符。你知道我不是傻子,霍家軍鎮守邊關二十餘年,我離京前早有打算,虎符留在邊關,除非青桑去取,別人誰也休想拿到。哈哈哈哈。你不是要虎符嗎?我告訴你,我若再不回邊關,邊關必亂。”

從燕山歸來的第一天他就知道,南宮曜不會放過自己,亦不會放過霍家,隻是他沒想到南宮曜會如此卑鄙,不僅利用霍雲威脅他把青桑送回宮,更是厚顏無恥地鼓動言官在青桑進宮後頻頻上折彈劾他私自帶兵入京,而後又借霍雲之事將他下獄。

“霍庭東!”南宮曜臉色一沉,忍不住冷笑,“霍庭東啊霍庭東,朕是該說你傻呢,還是死心眼呢?你並非霍雲之子,你我心知肚明,你又何苦替霍家死守?饒是你再喜歡青桑又如何?她不愛你。”

是啊,青桑不愛他。

可那又如何呢?他這輩子隻願守著青桑,哪怕隻是卑微地低到塵埃,哪怕她一輩子看不見。

南宮曜最恨看見他露出這種表情,那讓他有一種自己所有物被他人窺視的感覺。他討厭霍庭東,從第一次見麵就不喜歡,也許別人不知道,可他如何能不知?

霍庭東看霍青桑的眼神包含了太多東西,多到隨時都有溢出的可能。而他厭惡、討厭,無法允許這樣的人留在霍青桑身邊。

“劉全。”他扭身看了眼劉全。

劉全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不多時,一個穿著寶藍色短褂子的中年男子隨著劉全走進地牢。

那人看到霍庭東的瞬間微微愣了片刻,而後突然衝到霍庭東前麵,咕咚一聲跪倒在地:“二皇子?是你,真的是你?”男人突然撲到他身前,一把抱住他的腿。

霍庭東身體猛地一僵,側目看著南宮曜:“你什麽意思?”

南宮曜挑眉一笑:“霍庭東,你就從來沒懷疑過你的身世?你以為你真的就如霍雲所說,是他手下已故副將的孩子?嗬嗬,可笑,霍雲亦不過是個虛偽的小人罷了。”

“你究竟什麽意思?”

“哈哈哈!”南宮曜朗聲譏諷地大笑,“胡爾將軍,還是你告訴他吧!”說完,他轉身大步出了天牢。

出了天牢,冷風瞬間灌進領口,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肩,目光幽幽地看著夙冷宮的方向,眸光裏閃過 一絲莫名的情愫。

“皇上!”劉全掌著宮燈從暗處走來。

“朕想一個人走走。”接過他手裏的燈,身後的天牢裏突兀地傳來一聲大叫,給這靜謐而幽深的夜增添了幾分陰森,“去吧,把胡爾的屍體收了吧!”

“皇上。”

劉全還想說些什麽,南宮曜及時打斷他的話:“朕早料到他會殺了胡爾的,他放不下那個人,便也不可能讓自己站在那個人對立的位置。”對於霍庭東,這一刻,他甚至是嫉妒的,換成他,他絕對做不到。

“可是皇上不是要離間他和皇後嗎?”劉全不解地問。

當年西域和大燕交戰,戰爭前後持續了八年,霍雲在最後一次戰役中手刃了當時作為大將軍出征的西域太子摩爾,當時太子在雲州與一名女子生下一個孩子,雲州城破,霍雲在摩爾當時的住所找到了一個七歲的男孩和一名已經自縊的女子。那男孩便是後來的霍庭東,而胡爾正是當時太子府的護衛,雲州破城後便逃走了,皇上可是廢了好大的力氣才找到他。霍庭東當時年少,但他的五官卻有幾分像摩爾,這麽些年世人都看出霍庭東的五官越發有幾分西域人的深邃,卻無人刻意去探究他的身世,沒人願意去惹如日中天的霍家。

“不。”南宮曜的腳步微微一頓,背對著劉全,“朕隻是讓他知道,他配不上皇後,連默默守護她的資格都沒有。”緊抿的薄唇勾出一抹清淺的笑,一陣冷風吹過,便仿佛把這清淺的笑容凍結在臉上。

劉全看著他漸漸離去的背影,心中總覺得有什麽呼之欲出,卻又想不明白,忽然,腦中仿佛有什麽一閃而過。

難道,皇上這是在吃醋?

夙冷宮裏。

一燈如豆,內室的炭火盆子裏,因劣質炭火的燃燒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火光忽明忽暗。**的霍青桑睡得並不安穩,她抱著不算厚實的棉被縮成一團。

虛掩的窗被輕輕推開,昏暗中,一道紫色的身影悄悄地來到床前。

素白修長的手從寬大的袍袖裏伸出來,輕輕覆上她略有些冰涼的臉,微斂的眸子中帶著一絲晦暗不明的情緒。

“你可是真的不記得我了?”南宮曜呢喃,語氣中卻帶著一絲從未有過的寂寥。**的人自然不能給予他任何回答,而他亦不需要,他隻是不想她離開,即便他知道她要什麽,而他從來給不起。

“嗯!”許是太冷了,她縮著身子越發往牆角裏縮。

晦暗的眸子微斂,靜默的空氣裏傳來她清淺的呼吸聲。他長長歎了一口氣,輕輕掀開被子,鑽入錦被之中,伸手從她背後輕輕將她攬進懷裏。

寒夜裏突然的溫暖總是那麽讓人眷戀,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往炙熱的源泉貼過去。

火盆裏依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屋子裏充斥著一股淡淡的劣質碳燃燒後散發的嗆人味道。南宮曜不自覺地挑了挑眉,想著是不是該整頓整頓內務府,讓那幫閹人不至於這麽明顯地踩低捧高,她畢竟還是皇後。

“嗯。”察覺到懷裏的人兒再次夢囈了一聲,他低頭看了看她,薄唇情不自禁地輕輕印在她白皙的額頭上。

“渴,楊嬤嬤,水。”她似乎並沒有醒來,隻是渾渾噩噩地喊了一聲。

南宮曜忽而一笑,也不知自己何處來的閑情逸致,竟然小心翼翼地翻身下床,去床邊的桌上倒了一杯茶。

茶水被從窗口縫隙灌進的冷風吹得冰涼,劍眉挑了挑,他低頭看了眼**蜷縮成一團的人,無奈地歎了口氣,將茶含入口中讓它變暖了,再俯身渡進她微啟的口中。舌尖輕輕刷過她柔軟的唇瓣,觸感柔軟而甘甜。他詫異地看著她,心髒傳來一陣莫名的悸動。她從來都是驕傲的、冷漠的、囂張的,他從未想過她也有如此孱弱的時候,單薄嬌小得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碎了。

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她輕輕搭在被子上的右手腕,心又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捏住了,很疼。

他輕輕喘息著,右手緊緊捂住胸口,那種痛讓他無所適從。

3 產子

夙冷宮的梅花落了,積壓了一整個冬天的厚雪融了,便是角落裏那株茶花也未能熬過這個冬天。

霍青桑把枯萎的茶花抱出大殿,暖洋洋的陽光從枝頭樹梢灑下斑斑點點的痕跡,在青石板上裝點了些許春趣。

“楊嬤嬤。”她輕喚了一聲,未能得到回應,心中忽而升起一絲不安。

“楊嬤嬤?”她又喚了一聲,月亮門處傳來匆匆的腳步聲,一名十二三歲的小宮女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臉上還帶著未幹的淚痕。

她認得這是負責夙冷宮灑掃的新晉小丫鬟流白,平素跟楊嬤嬤關係挺好,楊嬤嬤也頗為照顧她。

“娘娘,娘娘不好了,楊嬤嬤,楊嬤嬤她出事了。”流白蒼白著臉撲到霍青桑腳下。

“慢點說,怎麽回事?”

“楊嬤嬤今早去內務府領做春裳的料子,結果衝撞了雅芳殿的大宮女,打翻了德妃娘娘的參湯,這時候德妃娘娘正要臨產呢,那大宮女說,楊嬤嬤是為皇後抱不平,故意打翻德妃娘娘順氣的參湯,要謀害皇嗣,現在被抓到雅芳殿跪……”

“跪什麽?”

流白“哇”的一聲嚇哭了:“跪火炭,娘娘再不去,嬤嬤,嬤嬤恐怕……”話音未落,霍青桑臉色一白,提著裙擺衝了出去,未來得及看見流白眼底一閃而過的笑意。

雅芳殿外。

楊嬤嬤被人按在大殿外的長凳上,兩個內務府的宮人正輪流打板子,也不知打了多少下,殺威棍上都染了一層血,楊嬤嬤氣若遊絲地趴在凳上,聽見霍青桑的聲音才緩緩睜開眼:“娘娘,您快回去,回……回去,沒聖旨……不可出夙冷宮啊!”

霍青桑臉色青白地衝過去一腳踹開行刑的宮人,奪過他手裏的殺威棍狠狠地朝另一個宮人身上打:“滾!誰準你們打夙冷宮的人的?誰準的?”她紅著眼睛把楊嬤嬤從長凳上扶下來。

這時,雅芳殿裏傳來一陣陣女人的尖叫和嘶喊聲,血水跟著一盆一盆往外端。

“這都過去兩個時辰了,也不見孩子生下來,可怎麽辦啊!”兩個太醫局的醫女從殿內出來,一邊走一邊擔憂地說著。

“皇上說了,若是娘娘有什麽閃失,太醫院的人都別想好過。”說完,兩人匆匆離去。

霍青桑身子一僵,隻覺得排山倒海的疼瞬間蔓延全身。

“娘娘,娘娘,咱們快回去吧!”楊嬤嬤虛弱地喚了喚失神的霍青桑。

是啊,總該要回去的啊!

“等等。”劉全氣喘籲籲地從雅芳殿內跑出來,見到霍青桑的時候顯然微微一愣,然後連忙衝過去,“娘娘,正好您來了,德妃娘娘要見您呢,您快跟奴才去吧!”

“嗬!”霍青桑冷笑一聲,“你們娘娘生孩子關我什麽事,我又不是穩婆,看到我就能生了?”

劉全愣了一下:“哎喲,我的娘娘啊,皇上下了旨,請您去看看吧!”說著,使了個眼色給身後的兩個宮女,兩個宮女連忙上前拽著霍青桑就往雅芳殿跑。

霍青桑微斂著眉,隻得隨著兩個宮女進了雅芳殿。一進大門,一股子撲鼻而來的血腥味讓她連連皺眉。南宮曜沉著臉坐在外室,見她進來忙站起身:“皖兒要見你,你去看看吧!”

“嗬!我憑什麽要見她?不會又是夢見毒蛇了,還想再次陷害我不成?”她側目躲開他的視線,心髒跳得好快好快,那股子疼快要控製不住了。她緊緊地咬著牙,看著內室緊閉的大門,裏麵女人的嘶喊聲斷斷續續,撕心裂肺。

“霍青桑!”

“怎麽?要殺我?還是也打我一頓板子?”霍青桑咯咯直笑,目光挑釁地看著對麵的南宮曜,“裏麵躺著的是你的女人,生的是你的孩子,本宮心情不爽,不想去見她。”說完轉身就走。

“霍青桑,你別忘了,你在天牢裏還有個爹。”

“南宮曜!你威脅我?”

“那又如何?”南宮曜猛地站起來,一把掐住她尖尖的下巴,“霍青桑,不是隻有你姓霍的會威脅人,別人也會。”

霍青桑倔強地看著他,堅毅的眸子裏燃燒著憤怒的火焰。

南宮曜直直看著她,心髒“怦怦”狂跳著。

又是這種感覺,心髒完全不受控製地跳動,目光更是無法從她臉上移開,他好似看到好幾年前的她,那時的她還沒進宮,那時的她總是用這種傲氣的眼神看著他,而他總是狼狽地逃開,那時的他還太軟弱,還撐不起整個江山,在這吃人的皇宮裏苟延殘喘,他連站在她身邊都會有一種極其不自在的感覺。

她總是用那種高高在上甚至是憐憫的眼神看著他,在他終於登基為帝後,他想要向她證明,他才是這世間的王者,他可以主宰一切,甚至是她。

然而他忘記了,他再強悍又如何?他心裏其實比誰都清楚,他要折了霍家的翼,他要斷了霍庭東的念,是因為他怕,他怕霍家給予他的一切終有一日會被奪走,怕霍庭東將她搶走。

他不能容忍那種可能,他不知道自己愛不愛她,他隻是不能容忍,不能容忍她投入別人的懷抱,她那麽千辛萬苦地得到他,不應該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他身上嗎?

他開始覺得憤怒,並本能地想要抓住她,哪怕折了她的羽翼。

霍青桑從沒見過這樣的南宮曜,他的眼神裏藏了太多東西,仿佛有什麽呼之欲出。她突然有些不安,猛地從他手下掙紮出來,狼狽地往內室跑:“我進去看她。”

一進門便聞到一股濃鬱的血腥味,巨大的黃花梨大**拉著帷帳,不時有女人斷斷續續的嘶喊聲從裏麵傳來。

“她來了嗎?她來了嗎?本宮要見她,見不到她本宮不生。啊啊啊啊!”蘇皖歇斯底裏的嘶吼從帷帳後傳來,霍青桑微微挑了挑眉。

“皇後娘娘。”接生的老嬤嬤見霍青桑進來,連忙拉開帷帳朝裏麵喊,“德妃娘娘,皇後娘娘來了。”

蘇皖此時的神誌已經不甚清醒,雙腿被醫女和嬤嬤架得高高的,可孩子的頭始終沒露出來。

霍青桑緩緩走過去,低頭看著這個一腳邁進鬼門關的女人。

感覺到有人擋住了光線,蘇皖恍惚地睜開眼,看見霍青桑的瞬間突然大聲瘋狂地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霍青桑,啊啊……好疼。你……你來了。”

“你有什麽要跟我說的?”霍青桑狐疑地看著麵前這個女人,心裏突然生出一種陌生而慌亂的感覺,她甚至有種想要轉身就逃的衝動。

“不要,不要走。”蘇皖咬著牙用盡所有的力氣抓住霍青桑那隻廢掉的右手,“啊,啊啊啊,我……我有話……說。你……你過來。”

霍青桑低頭看了眼已經快要神誌不清的蘇皖,有那麽一瞬她甚至想,這種時候隻要自己稍稍動一下手腳,這個女人就活不了了,可她終究沒有,她靜靜地看著蘇皖高高隆起的腹部,緩緩地低下頭。

蘇皖蒼白的唇微微勾出一抹笑,在她湊過去的瞬間輕輕開口:“霍青桑,你……你真傻,你以為皇上會……會放過你們,不……啊啊,好疼,哈哈,你想……想得美。你以為你爹還活著?哈哈……啊啊啊……好疼。”

霍青桑的身子一僵,腦中仿佛有什麽一閃而過,她難以置信地看著瘋狂地大笑又大哭的蘇皖。

“你爹……早……早死了,霍庭……東也早就被……關在大牢裏了……啊啊啊啊!哈哈哈……”說完這最後一句話,蘇皖仿佛完成了她所有的任務,身體猛地一僵,同時感覺到下身一空。

“哇哇哇哇!”

“啊,恭喜皇上,是個小皇子!”

“是個小皇子!”

……

南宮曜衝進來的時候,便看見霍青桑蒼白著一張臉站在大床旁邊,蘇皖已經昏睡過去,孱弱的孩子用繈褓包裹著,被一個老嬤嬤抱在懷裏。

“恭喜皇上,是個……”

老嬤嬤的話被霍青桑的尖叫聲打斷,然後便是歇斯底裏的尖銳的笑聲。

她爹死了?

她爹死了?

不,不!

“南宮曜,南宮曜!”霍青桑覺得這一瞬間,支撐她活下去的天都塌了,從來沒有哪一刻,她如此地痛恨自己,痛恨自己這麽些年那卑微的感情。

南宮曜神情一暗,一把抱住神誌有些恍惚的霍青桑:“青桑,你聽朕說,你爹他……”

“是你,是你對不對?”她猛地將他推開,目眥欲裂地看著他,“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你就是不肯放過他們?南宮曜啊南宮曜,你要恨就恨我一個人好了,當年是我逼你把蘇皖送去西域的,是我是我!是我傻!是我癡心妄想!你的心根本就是冰的,焐不熱的。你根本不是人!”

她瘋了,她覺得自己什麽都沒有了,心裏的那種絕望比燁兒死的時候更甚。這到底是一場笑話,她不該愛上這個人的,不該的啊!

南宮曜擔心地望著她,許久許久,直到胸腔裏的那顆心已經冷得不能再冷,他才艱難地開口:“青桑,你沒有失憶,你沒有失憶對不對?”他痛苦地看著對麵的女人,“看著我像個傻子似的被你耍得團團轉,你很開心嗎?霍青桑,你說啊?”

“你要我說什麽?你要我說什麽?”眼淚決堤,心如死海,她還能說什麽?

“我錯了,我錯了,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錯,哈哈哈,我的錯。”她突然瘋了一樣衝到桌案前,一把抓起剪刀便朝他衝過去。

“皇上!”

“救駕!”

“噗!”利刃沒入肉體發出的聲音悶悶的,短暫得讓人以為那隻是幻覺。

是幻覺嗎?是嗎?

南宮曜愣愣地看著麵前的霍青桑,殷紅的血染了他身上的長袍,溫熱的**一滴一滴落在冰涼的石板上。

“不!青桑!宣太醫,宣太醫!”

不要,不要死,青桑,不要。

他瘋了似的輕輕推開霍青桑,她根本不是要殺他,她是要在他麵前殺她自己,她要殺死她自己!

“霍青桑,朕不許你死,不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