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眉道人被裴晏危平和的目光一掃,瞬間繃直了身體。

他凝眸看著眼前淵渟嶽峙的男人,那張麵孔集齊了謝氏一族所有的優勢,如同女媧最精心的造物。

這個孩子,寄予了謝氏兩代人最終的厚望,更是有著世間僅存的尊貴身份,從出生開始,他的每一步都被閣中悉心規劃,他的一舉一動,全然澆灌著主公大半生的心血。

“你要記得你的身份。”

半晌,白眉道人意味深長道。

“此次我一路從宣州北上,直至京城,靠近京冀一帶,這位異姓公主的名聲越發噪大,隱隱有比肩太子的趨勢,主公布置在北方的勢力大部分皆在你手,那樣多的能夠挑起她與大齊皇室對立的機會,你竟一個也未抓住!”

他目光變冷,看著裴晏危垂眼不語,於是冷笑幾分:“謝世子,你是未親眼瞧見當年那場災,但主公自幼將你帶在身邊,你該知曉,所有謝家人的身體裏都流淌著仇恨的血,莫非如今你過了幾日安穩日子,便將這些盡數忘了?”

裴晏危迎著昏光閉眼,高挺的鼻梁上映襯著一點窗欞縫隙中透出的光斑,不言不語。

白眉道人越斥越勇。

他自詡入閣多年,雖不是主公家生帶著的那批人,卻因著睿智的頭腦慢慢混成了閣中重要的元老。

裴晏危不過一毛頭小兒,即便閣中眾人奉主公如梟首、他如幼梟,可白眉道人始終不太瞧得上這個陰鬱的小輩。

他越發自視甚高,仰起頭告誡道:“世子如今的身份是有幾分委屈,但一切都是為了閣眾一致的誌向,那公主雖美,但與世子有著截然相反的兩條路,世子不必沉醉於心,屆時真成了事,萬裏江山皆在掌下,什麽樣的美人得不到?”

裴晏危背著手立在窗邊,麵無表情道:“我已說過,不必操心。”

“好在如今我來了京城,這人雖殺不得,但可化作一把利刃切入大齊皇室,既然你狠不下心,那此後關於這位異姓公主的事便都由我負責。”

見他沉默不語,白眉道人自恃自己占了上風,於是洋洋得意撫須,又忍不住道。

“情之一字,世間多少癡男怨女堪不破,你雖口頭否認,但我今日遠遠瞧見過那公主,確實是少有的國色,難怪惹得你……”

話還未說完,沈拂煙便聽見屋簷下丁鈴當啷一陣碎響,她心驚膽戰地攥緊袖口,聽見裴晏危隱怒的聲色。

“我早就說過,別再叫我那個名號,你將我的話當做耳邊風,可以,這耳朵不要,那便割了。”

“謝晏?謝晏!”

白眉道人驚恐的呼聲傳來,伴隨著劇烈的痛呼,一隻沾滿鮮血的耳朵落了地。

他疼得涕泗橫流,拚命蹬腿。

“你好大的膽子,你是主公認定的繼承人不假,可我也是閣中元老!你果然是為了那個女人!竟露了馬腳!”

裴晏危不動如山,單手扼住他的脖頸將之摜在淩亂的茶桌上,滿眼殺戾。

“你在宣州懷陽觀做的那些事、斂的那些財,我為你留幾分薄麵,沒有揭穿,倒是讓你越發得意忘形。”

他語氣漠然冷冽到了極點,令人膽寒萬分。

“道人,情之一字,我比誰堪的都破,畢竟整個大楷,不都是為這個字而亡嗎?現在存在的,不過是一縷舊朝中自以為是者的妄念幻象罷了……”

白眉道人驚駭地看著裴晏危唇邊浮現出的陰冷笑容,失態大叫:“你要背叛歸一閣!你要背叛主公!”

他方才驚覺出裴晏危眼中一直沉浮的晦暗之色是什麽。

那是對所有禁錮容忍已久後滋生出的——不耐、痛恨、厭倦、乃至毀滅!

裴晏危,早已生出反叛不臣之心!

然而為時已晚,就在他喊出這句話的一刹那,裴晏危迅如閃電般往他口中塞了一粒丹藥。

下一瞬,白眉道人捂著咽喉跪倒在地,不顧汨汨流血的殘耳,拚命地摳著自己的喉嚨。

“你、咳咳!你喂我吃了什麽!”

他雙目瞪得極大,脖頸上青筋爆起,似乎隨時都能驚駭而亡。

“放心,不要你的命。”

裴晏危一腳碾在地上那隻耳朵上,腳底發出人體骨肉摩擦帶來的“咯吱”聲。

白眉道人微微緩了口氣,然而下一瞬,裴晏危便勾唇一笑,雙手垂在身側,在玄色外袍上印出兩張深深的掌印。

“一點癡兒藥,沒有痛苦,道人既自詡閣中元老,便安心隱退吧,這世道,早已不是你以為的那般簡單了。”

他眼底野心散漫,盯著白眉道人的目光由痛恨逐漸轉變為呆滯,於是拍了拍手。

早已得了吩咐的鍾潛推門而入,見白眉道人倒在一小片血泊中,微微頓了頓腳步,躬身垂眉將人拖了出去。

裴晏危在昏暗中立了半晌,外頭突然響起一聲悶雷。

一陣涼風倏然從堂前拂過,吹亂了他案上未用鎮紙壓住的紙張。

“玉兒,還不下來麽?擔心淋了雨,又要著涼。”

良久,他走到櫃邊,用沾滿血的手拿起一支白燭點燃。

鮮血印在雪白燭身上,沈拂煙翻身入內,被那抹紅刺疼了眼。

燭火被風一吹,搖晃在她的臉上,映出通紅的眼眶與凜冽的神色。

裴晏危靜靜看著她。

她今日不施粉黛,一身勁裝極其素淨,卻如此美麗動人。

他緩緩抬手,下意識想要觸摸她沾著淚水的臉頰,卻又被手上鮮血推了回去。

沈拂煙不斷哽咽著喉頭,酸意一股接一股往嘴裏冒,她咽了又咽,最後苦著喉嚨,顫聲問他。

“裴晏危,你是誰?”

裴晏危沉默地看著她從懷中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上麵有她自己繡的一雙比翼鳥。

沈拂煙執拗地拉過他的手,他也全然無力地任由她拉著放入雪白帕中。

鮮血已經幹涸,無論她如何用力擦拭,裴晏危的雙手仍舊沾染著血跡。

待到一滴、兩滴、三滴……

滾燙的淚滴落到掌心,融化了血跡,帕子終於擦出了一小塊幹淨的皮膚。

沈拂煙抖著手,不停地擦拭著,到最後,裴晏危閉了閉眼,用力將她推開。

“我是誰?”

他麵無表情地凝視著沈拂煙哭紅的眼睛,嘴角彎了又沉,似是突然忘記了該如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