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老師提點。”
她禮貌致謝,此時一陣香味由遠及近,裴晏危大手撥開簾幔,一相貌儒雅、與聞鶴山人年歲相當的男子端著一隻大盤的燒雞旋了進來。
“這是公主?燒雞來了,媳婦今日喝酒嗎?”
男子一開口,熱情洋溢的語調便中和了身上的書卷氣。
沈拂煙見他腰間還係著一條毛巾,若不看臉,還真是個大廚模樣。
聞鶴山人看向裴晏危,裴晏危搖搖頭:“今日回京還要待命,不能陪老師盡興了。”
沈拂煙也連連擺手:“我酒品不好,怕驚擾老師。”
她如今都打著十二分的精神,怎麽敢喝酒。
“那便喝點我們自釀的青梅汁。”師公快活地放下燒雞,又去廚房端來其他好菜。
沈拂煙覺得奇異極了。
這家裏的地位仿佛顛倒了一般,可師公沒有尋常夫人的怯懦刻薄,老師也沒有一般大家長的威重獨斷。
夫妻間其樂融融的,連裴晏危的師兄也是不拘小節,席間大口吃肉,隻是想要喝酒時,手屢屢被師公用筷子打了回去。
“你少時將時生灌醉了多少回,如今在他麵前,還敢喝酒?”
師公瞪了兒子一眼,沈拂煙便見裴晏危的師兄尷尬一笑,豪爽道:“師弟肯定都不記得了,這點小事,爹為何記得如此清楚?”
裴晏危眉眼間閃過一絲笑意,還未開口,聞鶴山人便道:“時生不可能不記得,你將他灌醉後,丟到後山池邊,那大鵝走過去扯住他的腰帶……”
“老師。”
沈拂煙正津津有味聽著,裴晏危便沉聲打斷了老師的話。
再一看,他眼底藏著一抹帶笑的赫然。
“時生害羞了,不說了。”
師公嗬嗬笑著,又指揮裴晏危:“你給公主多夾些肉,補足了氣血身體才康健。”
“多謝師公,我快吃不下了。”
沈拂煙連忙搖頭。
“師公的手藝真好,平日我都是吃一碗,可今日已經吃三碗了。”
她的手撫上自己滾圓的肚皮。
這菜是真不錯,沈拂煙已許久未吃到這樣好吃的口味了。
“別吃撐了,以後再來便是。”
裴晏危淡淡笑著看她,左手在桌下撫上沈拂煙的腿。
沈拂煙險些一下站起來,連忙紅著臉埋頭扒飯。
“你這性子,少欺負公主。”
師公瞪了一眼裴晏危,桌上幾人都是一臉笑意。
裴晏危說明了今日來意,想要沈東宇入學院,聞鶴山人直言不是大事,沈拂煙便放了心。
有這般地位的大儒說話,紀戚容這山長當得再豪橫也無用。
飯後,師公收拾完碗筷,聞鶴山人看著裴晏危淡淡道:“近幾日天氣不錯,後山的路也好走,今日既來了,不如去後麵探望探望。”
裴晏危臉上的笑意淡了一些,握緊沈拂煙的手有些用力。
半晌,他輕聲道:“我知道了,那我與玉兒便去後山了,門口布袋裏,是我為師公與師兄帶的鋤頭鏟子等一套器具,勞煩師父為我轉遞。”
師父家,男人們負責鋤地燒飯,裴晏危投其所好,送了一套種地的器具,但師公肯定要佯裝不高興,為自己博博麵子。
“你這小子,怕你師公罵你是不是?”
聞鶴山人聽了,頓時笑罵了一句,揮揮手:“去吧,趁著日頭還高,下次有空再來。”
“今日叨擾了。”
沈拂煙行了禮,這才同裴晏危一前一後出了竹屋。
“怎麽不親自去同師公道別?”
她不解。
裴晏危垂眼:“師公不喜道別。”
他的興致突然就落了下來,沈拂煙敏銳察覺到了,卻不知為何。
“後山還住著人嗎?”
她往路的盡頭看,卻隻看見一片蔥鬱叢林。
“隨我去就知曉了。”
裴晏危捏著她的手,捏得十分緊,隱隱有些失控的模樣。
沈拂煙擔憂他的毒,但他又麵無表情,神誌清醒。
等到兩人來到後山,行至一處墳前,她終於猜到了裴晏危露出此狀的原因。
故顯妣謝氏紅纓將軍之墓。
謝氏!紅纓將軍!
這是前朝謝氏族人的墳墓!
沈拂煙震驚地看著這顯然被打理得很好的墓。
謝家那位女子,似乎正有紅纓將軍的名頭。
“晏危……你、你與謝家……”
她神色複雜地看著裴晏危,裴晏危神色淡然,盯著這墓時,眼底湧著說不清的晦澀情緒。
“此乃前朝謝氏族中最後一個女兒。”
他輕聲丟下這句話,便撩起衣袍,跪在墳前,不言不語,一動不動。
這一日帶來的訝異太多,沈拂煙幾乎都要麻木了。
她看著裴晏危跪下的身影,分明他什麽也未做,隻是靜靜盯著這座墳,眼神裏卻填滿了有些悲哀、有些虛無的情緒。
他的模樣像變成了一把刀,在沈拂煙的心頭攪著。
縱使裴晏危再落魄、狼狽之時,從來都是仰著頭,傲著眼。
從未有這樣一刻,他的眼睛並未看著她,卻如同一直遍體鱗傷的小狗,在她麵前展露出傷口。
沈拂煙緩緩走過去,從背後環住他,仿佛有股力量從她的體內漸漸渡到了裴晏危的身體裏。
半晌,他終於動了。
裴晏危將沈拂煙從地上扶起,摟在懷中,聲音嘶啞。
“她是我的祖母,一生未嫁。”
祖母,一生未嫁……
這兩個詞放在一處,仿佛已經講述出了一個女子跌宕坎坷的一生。
沈拂煙張了張嘴,嗓子裏似乎含了一張刀片,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那個男人,是死了?還是逃了?
裴晏危沒有繼續說,而是將她拉在懷中,沉眼朝著墳墓鞠了三躬。
“她是大楷最英勇、最出色的女子。”他蹲下身,伸手拔掉墳墓周圍的一些野草,衣擺沾染上濕漉漉的泥土,模樣陌生極了。
沈拂煙也與他一同蹲下,要伸手,卻被裴晏危攔住。
“別弄髒手。”
他眉眼間盡是酷烈之意,但不是對著紅纓將軍,而是對著一道心中模糊的身影。
“你的祖母,便是我的祖母。”
沈拂煙堅持同他一起拔草,兩個身份尊貴的人挽著袖子,滿手混著泥與草屑,在這山野間有幾分可笑的情態。
“她被這塵世短暫地沾染過一層汙濁,不過最後走時,又是幹幹淨淨的。”
裴晏危的聲音突兀響起,沈拂煙這才反應過來,他在接著方才的話說。
“玉兒,我祖母她,在被奸汙後,親手殺了那個渣滓,無畏她紅纓將軍的名號。”
他的聲音又輕又沉,像是一陣風,卷厚了滿天的雲。
沈拂煙沉默一瞬,問:“那個男人是誰?”
不知為何,她覺得,這好像就是裴晏危今日這一身哀傷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