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著要過年了,廚下殺雞宰鴨,蒸炸煎煮,府裏各處大門、角門、儀門處都張貼了新春聯,前不久才辦的老太太的壽宴上用到的金粉壽字燈籠也全拿下來,換上了迎新年的大燈籠,原先的全扔給了采買王大娘料理,這又是一筆銀子。

府中繡坊更是日夜趕工,給小姐太太們做新衣裳。

茵茵沒吩咐做新衣,因先前給做的幾身冬衣她不舍得穿,特地留了身最好的下來,想著等過年時穿上,不曾想繡房的媽媽竟然按她的尺寸做了身新棉裙過來。

蘭香當日在繡坊受了冷遇,因此故意揶揄那媽媽道:“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媽媽日理萬機的人,竟親自給我們小姐送衣裳來,這叫我們小姐怎麽敢穿?”

那媽媽臉不紅心不跳的,笑道:“應當的,六小姐便不吩咐奴婢,奴婢也會替小姐想到,把小姐的衣裳做好。”

蘭香看不得她那虛偽的笑模樣,冷哼一聲,踅身進屋去稟報茵茵了。

茵茵聽說,收下了那身胭脂紅妝花棉裙,留媽媽喝了口茶,另外給了兩吊錢算作新年的利市。

……

到了除夕那日,一大早茵茵便教蘭香從被窩拖出來更衣洗漱,比平日足足早了兩刻鍾。

以至洗漱完坐到鏡台前時,茵茵的眼睛還沒睜開,打著哈欠任由綠翹為她篦頭,等裝扮得差不多了,人才清醒過來。

綠翹為她梳了個繁複的堆雲髻,從玉菁給的首飾裏挑出一整套紅瑪瑙頭麵裝點在發髻上,兩邊鳳尾簪上的短流蘇垂在耳際,行走間微微搖擺,富貴喜慶中又不失俏皮靈動。

茵茵對自己今日的裝扮很滿意,攜蘭香興興頭頭去了翠微堂。

翠微堂中從主子到丫鬟,人人都換上了新衣,姐妹中茵茵這身隻算尋常,玉菡的衣裳才最出挑。

鏤金絲鈕交領長襖,配雪地紅梅八幅錦繡長裙,底下裙幅闊大,每一幅上的梅花形態各異,繡得繁複,裙幅上綴的綠色葉片層層疊疊,遠看真仿佛看見梅花盛開的盛景。

幾位姐妹的目光都不由落在玉菡身上,連陸潤生這個不大懂女子衣飾的見了也誇:“菡兒今日這身衣裳很好看。”

玉菡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得意,她用帕子撣了撣身上,“勉強看得過去罷,隨意選出來的式樣。”

誰知陸潤生卻道:“叫府裏給菁兒她們也照著做一身。”

玉菡聞言,無奈道:“爹爹,女孩兒家的衣裳是不能重樣的呀!”

“是麽?”陸潤生好像頭回聽見這個說法,捋著髭須道:“原來如此。”

邱姨娘笑嗔陸潤生,隨即吩咐人去通知繡房,給每位小姐新做一身衣裳。

不多時老太太出來了,眾人向老太太請安,說一些祝願的吉祥話,之後隨意閑談片刻,待吉時一到,兩房男女老少便跟隨陸潤生走出翠微堂,前往家祠祭祖。

陸家原隻是鄉野之流,因陸潤生的父親陸鳴戰場上救駕有功,後才逐漸發跡。

因此陸家族親多尋常百姓,陸鳴封伯爵時,曾撥了上千兩銀子重建宗祠,也有振興家族的意思,後發覺越是肯出錢,人家越訛他,甚至平白無故多出許多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來府裏打秋風,或謀差事,煩人得很,後頭他便與族親們漸行漸遠,甚少走動了,每年祭祖也就在陸府偏院的家祠中進行。

不像金陵城中的百年世家,宗祠中祖先牌位層層疊疊如小山,陸家家祠中隻有區區四層排位,不很氣派。

祖宗不多,祭祀的貢品倒是不少,肥羊、豬頭、牛心和其餘各色點心瓜果擺了一供桌,家人不夠,婆子仆婦來湊,熱熱鬧鬧的,一群人直跪到家祠外很遠。

待祭祀完,眾人便一同去前廳用早飯,用畢,各自回去休息,午時便又去二房用了午飯,緊接著去老太太的翠微堂。

翠微堂乃內宅的正屋,因此最是闊大,每年的年夜飯都在老太太屋裏用,戲也開到翠微堂正廳。

老太太愛看戲,眼下一家人團圓,喜氣洋洋,她便點了《五女拜壽》和《鎖麟囊》。

接著輪到陸夫人點,陸夫人不愛熱鬧,點了《浣紗記》《出塞》這兩出,都是不應景的戲,接著又遞給二房的李氏,她也點了兩出,最後便遞下去給兒女們點,場麵上妾室等閑沒有說話的餘地。

然而老太太實在看不慣陸夫人點的那兩出,便故意把本子遞給邱姨娘,讓她也點。

邱姨娘受寵若驚,卻又生怕陸夫人聽不見似的,故意高聲推辭道:“妾身哪裏敢點,這不合規矩,老太太您點,您點……”

老太太更把本子遞到她手邊,“一年到頭都是你在操持家裏,你有大功勞,很該你點。”

李氏素來不待見邱姨娘,但想到待會兒還有事相求,便也笑道:“推辭什麽,我這個沒功勞的都點了,老太太叫你點,你就點罷!”

孫姨娘也來附和叫她點戲,陸潤生感念她的不易,也叫她點,一時間,她成了眾星捧月的那個月亮。

一旁陸夫人臉上漸漸掛不住,玉菁也繃著張臉,把視線調開了去。

最後在眾人催促下,邱姨娘點了兩出熱鬧的武戲——《穆桂英掛帥》和《定軍山》。

她點完了,玉菁便把本子要過來,點了出《擊鼓罵曹》。

邱姨娘和老太太還不知道,仍在樂嗬,茵茵、玉菡和玉芙等人卻是心領神會,擊鼓罵曹罵的是誰?玉菡氣得鼻子都歪了,立刻也把戲本子抓過來,點了出四五出武戲回擊。

離翠微堂近些的漪瀾院、七錄齋、紅豆館、芳生齋等幾個院子裏,許多丫鬟都湊過來看戲。

輩分高些的擠在屋內、門檻、窗牖前看戲,小奴婢則在院子裏聽。

老太太愛熱鬧,因此也由她們去。

離得遠些的院子,奴婢們也自有她們的消遣,或在抱廈內圍爐吃酒水點心談天,或說笑話、抽花簽,好不快活。

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到處都是喜慶延年,唯有陸九思坐在翠微堂的東北角,不聲不響。

他向來厭煩過年過節,因自知不是陸家人,每逢佳節倍思親時思的也不是他們。

他聽戲台上傳來的渺遠的女聲,唱道:“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我隻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傾刻分明。”

一時有感,想外出靜一靜心,奈何眾人都在興頭上他不好離席。反而接下來陸夫人點的兩出悲戲很合他的心境,他漸漸沉入進去。

茵茵的目光早越過眾人,落在了九思身上,當他全神貫注聽戲時,她也認真聽著。

“想我浣紗女三十未嫁,與寡母同居,哪有餘食與將軍充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