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大雪”時節,知州夫人都會在自家舉辦暖寒會,這其中也有緣故。
知州夫人原出生通州富戶,遠嫁來金陵,其父母寵愛女兒,為她備了許多嫁妝,其中便有早年在金陵置下的宅子——薈芳園,與知州府僅相隔兩條街。
園中屋舍連片,空無人住,隻幾個陪嫁來的婆子日夜看守,多年後知州夫人雙親逝世,她又不常回通州,那園子便作懷念父母之用了。
因其父母都是在冬日去世,她便設暖寒會,於“大雪”那日廣邀好友相聚,後頭漸漸演變成金陵貴婦間互相聯係,兒女相看的盛會,距今已有十年。
這些往事都是莊嬤嬤告訴茵茵的,茵茵因次日要去暖寒會,夜裏翻來覆去,好容易闔眼睡了會兒,再睜眼時也才五更天。
東邊隱約泛起一點蟹殼青,房中燈火葳蕤,茵茵翻身對著牆,回想莊嬤嬤說的話。
守夜的蘭香也醒了,聽見**翻身的動靜,問道:“小姐怎麽又醒得這樣早,還做噩夢麽?”
茵茵說不,支著身子坐起來,“我實在睡不著,我……我還是起床罷!”說著,撩開重重茜紗帳,起身更衣。
蘭香隻得跟著起來,忙前忙後地伺候她梳洗。
新的一日在忙碌中到來了。
茵茵換上了那身改好的素絨短襖,配香色馬麵裙,不得不說綠屏的手藝是真好,衣裳一點兒看不出來修改的痕跡。
蘭香說要給茵茵梳個望仙髻,茵茵嫌太繁複,道:“梳個螺髻便罷,再簪一支簪子,旁的首飾一概不戴,如此才與這身衣裳相配。”
“小姐這身便夠素淨的了,頭上再梳個簡單的式樣,未免太……”
茵茵順了順頭發,“今日想必見到幾位姐姐,就這樣罷,太張揚反惹得她們不高興。”
蘭香覺她說得有禮,便依言給茵茵梳了個螺髻,隻用一支素銀絞絲簪子簪著,側邊再貼一朵藕粉的絨花兒,十幾歲的小姑娘,天真可愛,些微點綴便足以動人。
蘭香端詳鏡子裏的可人兒,很是滿意,“小姐也就是才十二歲,若過幾年再去暖寒會,恐怕金陵貴公子們都要排著隊來向夫人求娶了。”
茵茵靦腆一笑,她這個年紀尚未思及婚嫁之事,隻想著那暖寒會上有什麽沒見過的,好看的好玩兒的,自己又該如何同幾位兄弟姐妹們相處,才學的禮數拿到場麵上去走一圈兒,不知過不過得去,可別鬧出笑話來。
因知道自己身份,茵茵不敢讓人家等她,約好的時辰是辰時三刻,茵茵卻早兩刻鍾便去了正大堂。
太陽尚未升起來,臨街幾株槐樹葉子都掉光了,蕭蕭立在那兒,枝椏上結滿了白霜。
大門口車轎陸續就位了,浩浩****一行人,有管事的前後奔走在安排人手,府裏女眷出行須得有人開道,左右隨行也眾多,每人悄聲說一句話,便是嘰嘰喳喳的一片。
那聲響直傳到明和堂內,茵茵聽了很歡喜,她一個人待在秋爽齋太久了,喜歡熱鬧,於是走出大堂,想去大門口瞧瞧。
才下得階,便聽見右後邊遊廊上響起一串輕快的腳步聲,回頭看,隻見一著雪青色圓領袍的貴公子領著兩小廝往這兒過來。
這公子眉眼間與邱姨娘頗為相似,都是細眉長眼,唇紅齒白,意氣風發,外披的孔雀羽織就的大氅在風中獵獵,色彩斑斕。
這便是陸懷章,陸潤生唯一的兒子。
蘭香在旁提醒,茵茵這便上前向他行禮,“見過二哥哥。”
“你是?”陸懷章麵露迷茫。
“二哥哥恐怕不認得我,我才回來不久,如今在秋爽齋住著。”
陸懷章是個場麵人,對女子又天生一副憐香惜玉的心腸,府中新來了個妹妹一事他也有耳聞,便問候道:“我聽人說起過妹妹,回來有半個月了罷?在府裏可住得慣?怎麽沒上我那兒去逛逛?”
一連三問,倒把茵茵問得不知該答哪一個,隻好一口氣全答了,“回來許久了,在府裏吃住得很好,前兒本要去拜訪哥哥的,恰好那日身子不適,便罷了。”
“那往後要常來常往啊,”陸懷章說著,拿眼睛往茵茵身後的蘭香身上溜了一眼。
蘭香垂目頷首,隻作不見。
簡短的兩句問答,茵茵便發覺這位二哥哥很好相處,他的熱情是不摻假的,如冬日暖陽般和煦,不至熱烈張揚,絕沒有逢場作戲的成分。
茵茵不自覺輕快起來,就在這時,蘭香拉了拉她的袖子,“九爺過來了。”
茵茵聽見“九”這個字,心跳便漏了一拍,眼前仿佛再現那日遊廊拐角處幽藍的身影。
她感到有腳步聲從背後過來了,不是二哥哥那樣輕盈的,他更穩重,更篤定,節奏更緩。
茵茵回過身去,感到那腳步聲朝著她過來了,不敢抬頭,口裏自然而然蹦出問候的話,然後她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仿佛管不住嘴似的,也管不住眼睛,總往已停在她麵前的九思身上瞟,他的絡玉佩的絡子,底下結著金黃的穗,隨著他的衣擺輕晃,他的一塵不染的小朝靴上繡了兩條小金魚,栩栩如生。
“六妹妹來得這麽早?”
光聽聲兒茵茵便心裏打鼓了,她道:“起……起得早,便也來得早了些。”
“咦?你們見過了?”陸懷章問。
“前幾日去見老太太半路遇上的,”陸九思應著,沒再過多問候,便同陸懷章走到一邊去說話了。
“昨兒我去尋你下棋,聽說你不在,是又出門了?”
“噓——悄聲些,別叫人聽見了去我娘那兒告狀!”
茵茵立在原地豎起耳朵聽,聽他們提到陸懷章前幾日去醉香樓,與朱學士的外侄一見如故,通宵對詩,把酒言歡一事,然後又聽見陸懷章向陸九思道喜,說:“老太太給你選的人不賴,那柳家姑娘我見過,是個清秀佳人,你平日話少,今日見了人家,可別一句話不說叫人家姑娘先開口。”
“我沒同女子打過交道,也不知該說什麽。”
陸懷章興奮地拍他的肩,“怕什麽,我給你參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