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菡是紅著臉回到宴客廳的,同樣臉色緋紅的還有玉菁,茵茵見兩位姐姐前後腳進來,神色又都有些曖昧迷離,心中疑惑,難道她們也中暑了?

不過她沒多打攪,自顧自地坐在八仙桌前吃點心和冷飲子。

周圍人都在傳新娘子中暑的事兒,有人說親眼看見宋小姐教喜婆從轎子裏背出來,背了一路直背到內院去了;還有的說別聽她們胡謅,分明宋小姐隻是身子不適,下轎時打了個趔趄,並沒有暈倒;更有人說起宋夫人體弱多病,常年不出來應酬交際,興許她生的女兒也是病秧子。

但無論怎麽說,要知道新娘子出沒出事,還得看待會兒的拜堂行禮能否按時進行。

為了消暑,這宴客廳的牆體建造得比尋常屋子更厚一倍,堂簾和支摘窗等都放下,以防熱氣進來,也冰塊一缸一缸地往裏送,然即便如此也擋不住客人們討論的熱情。

越臨近吉時,人聲愈鼎沸,有默默等待的,也有時不時往載舟堂裏望一眼的,就像一壺茶水已經煮沸,咕嚕咕嚕馬上要把水壺蓋子頂開了。

越臨近吉時屋裏越靜,簷下的滴水提示時辰已到,新人卻連影子也沒瞧見,隻有兩個管家婆子帶了丫鬟們來添茶水,並向客人們告罪,說新人馬上過來行禮,請客人們稍安勿躁。

賓客們才不吃這一套,打著眉眼官司,在背地裏笑說國公府娶了個病秧子。

大家都知道輔國公是什麽德行,狂嫖濫賭,不務正業,就差沒死在女人**,本人又是個古怪脾氣,喝了酒一言不合就開罵,在金陵大家中名聲很不好,加上子孫後繼無人,唯一一根好苗子趙伯真又娶了個病秧子,在眾人眼中這已是落敗之相了。

“誤了吉時可不是好事,往後輕則夫妻不和,重則家宅不睦,有大禍事降臨!”

“悄聲些,當心人聽見。”

“哎呦,你們別亂說了,我聽著怪怕的。”

“你怕什麽,你家裏兒孫爭氣,女兒又高嫁,正如日中天呢!”

“盛極而衰,否極泰來,這是自古以來的道理。”

任何一個大家族都是如此,君子之澤,三世而衰,五世而斬。在座無論男女老少,辛苦奔忙,爭權奪利,為子女籌謀婚事,皆是為了家族長盛不衰,因此看到別人家的慘況,便不由想到自己,物傷其類。

吉時過了兩刻,新娘子和新郎才終於出來拜堂,絲竹鼓樂聲,鑼鼓鞭炮聲,禮官的唱喝聲,嘈雜喧鬧的人聲,各色聲音雜糅在一起,才剛死氣沉沉的廳堂突然大放異彩,又活了過來。

然而錯過吉時終是錯過了,賓客們吃罷喜宴後,各自回程路上,仍然談說今日公府娶親宴會上的種種意外,不必說,這很快又將成為金陵貴女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去年暖寒會的醜事可暫且揭過了。

陸夫人是最不愛嚼舌根的,她不與那些夫人同流,用罷飯後便早早啟程回府。

這一次,玉菁說什麽也不肯與玉芙同乘了,她道:“若四妹不願與五妹坐一輛馬車,那五妹便與母親同坐罷,三個人坐在一起,太擠了。”

陸夫人無可無不可。

玉芙委屈地望了眼玉菁和茵茵,到底跟著陸夫人去了。

回程時正是午飯後,一日裏最熱的時候,縱使馬車裏也放了冰和解渴的冷飲子,茵茵也覺燥熱,不住用美人團扇扇著,倒是玉菁,她的體質同她的性子一樣冷,竟一點兒汗也沒出。

“我真是不喜歡同五妹妹待在一起,但母親說我作為姐姐,應當處處容讓妹妹,所以她來親近我我也不好拒她於千裏之外,可她因此就仿佛牛皮糖粘上我了,不像六妹你,行事有分寸。”

茵茵知道玉菁的性子,喜獨處,不愛說話,對這樣的人,越是熱情,越是她的負擔,所以沒什麽大事她不會去尋她,也不會做個什麽好吃的或有什麽好玩的便送去給她。

“那姐姐便同五姐姐說明白罷,不然豈不是累著你自個兒。”

玉菁理了理雲袖,“我是要同她說明白的,”看著袖子滾邊上的小塊汙漬,不知想到什麽,她突然牽唇笑了。

茵茵沒在意,從炕桌上的攢盤裏抓了個冰葡萄,剝了皮吃。

吃著吃著,竟聽見玉菁笑出聲來,她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咕嘟一下把葡萄籽吞進肚裏,“姐姐,你笑什麽啊?”

“我今日遇見一個有趣的人,”玉菁說。

“有趣,怎麽有趣?”

接著,玉菁便將她與趙臻的相遇向茵茵說了,原來曲廊上趙臻同玉菁打過招呼後,又跟了上去,跟著行了一小段路,突然看見一管家婆子像有什麽急事似的從拐角無聲無息衝出來,把玉菁撞倒,知夏把她攙起來,大罵那管家婆子,還要叫人來,把那管家婆子嚇得撲通跪到在地,不住磕頭。

緊接著,多管閑事的趙臻便上前替那管家婆子說情,言辭懇切,其中又不乏機鋒,簡直像在說玉菁是個以家世地位自矜,高高在上,不把小人物看在眼裏的毫無修養的市儈之輩。

接著,玉菁沒再追究衝撞她的管家婆子,反倒追究起趙臻來,兩人並肩而行,一路上你來我往地辯論,引經據典,句句有理,可謂不打不相識,最後玉菁才知道,這人就是當日王安人要為她說合的趙家公子。

她又尷尬又害羞,不再強辯,立刻轉身回宴客廳了。

說這一段時,玉菁唇角的笑意始終,茵茵心道該不會三姐姐屬意此人罷?

她於是道:“姐姐,可他家世低微,太太當日好像婉拒了王安人!”

玉菁登時羞紅了臉,“什麽同意不同意,我又不是要與他說親,我隻是覺著此人頗有才學,說話也有趣,同他多談兩句罷了!”

茵茵覷著玉菁的臉色,長長哦了聲,“原來如此,是妹妹多想了。”

……

馬車在官道上行得極慢,大概申時才到達陸府門前。

茵茵因未午歇,已有些頭昏腦脹,困倦委頓了,玉菁倒還精神,大概今日遇見一個有趣的人,在腦海裏翻來覆去想著,總也不能忘懷的緣故。

踏著馬紮下了馬車,茵茵發現大門口停著兩頂轎子,藍頂的那個不必說,是給男人坐的,而另外一頂轎前掛白澤和香包,茵茵以為是玉芝堂姐,偏頭看了幾眼,正好那轎簾被風撩起一半,露出裏頭一張陌生的臉,她登時睡意全無,徹底清醒了。

玉菁見茵茵頓住不走,便來拉她,“瞧什麽呢?”

“那是誰啊,怎麽先前沒見過?”茵茵問。

玉菁哦了聲,“是老太太的遠親,姓尹,說是來金陵吃喜酒,不過我看她們是來投奔親戚的,老太太留她們做客,在府裏住了七八日了。”

尹?

茵茵腦海中蹦出這個字,總覺哪裏聽過,在哪裏聽過呢?突然靈光一閃,這不是上回淡雪提到的尹姑娘麽?

再回頭看那藍頂轎子,不必說,裏頭坐的就是九思了,他果然要和這位尹姑娘說親。

茵茵心裏仿佛堵了塊大石頭,邊往大門走邊回頭望,眼看著兩頂轎子遠去,自己的魂魄也仿佛跟去了,後頭不知如何進的大門,又是如何回的秋爽齋。

回到秋爽齋,蘭香見茵茵臉色不好,親去鋪床,並叫綠翹為茵茵釵斜簪環,茵茵由她們去掇弄自己。

最後換了寢衣,放下頭發,往**一躺,竹簟冰涼,舒爽怡人,隻是……她卻怎麽也睡不著了。

趙伯真娶親,三姐姐有了趙公子,九思又有了尹姑娘,一日之間,好像人人都有了歸宿,隻有她,還是老樣子。

也許都要散的,世上哪有不散的宴席?

為此,茵茵悶悶不樂了整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