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歸於寧靜(下)
涉成園紀伊藩邸的公主?這話從何說起?景姬不是隨著信景和冬姬,還在前來京都的途中嗎?我心中忽然湧起一股不妙的感覺,然後又想到了義光前一句話中的“與源氏嫡脈的禦家和足利家結下親緣”。很顯然,其中的禦家,指的是包括禦門三家在內的吉良家;而足利家嫡脈呢,除了義周的女兒明子外就再也沒有別人。
一也就是說,信景和他們約定的不是景姬,而是周景和明子所生的女兒?
那麽,信景許嫁的是哪個?如果是長女竹姬,我還可以推托,因為我之前已經將她許給蒲生宣秀和美津的長子鶴千代。然而,這件事信景也知道,沒理由再把竹姬許給別人。
那麽就隻有我收為養女的夏津了以信景身為源氏長者的身份,的確可以決定宗家、禦門家和連枝家的所有聯姻。可是他同樣應該知道,自從雨津隨織田信孝一同自盡後,我就再沒有讓女兒們和譜代家之外的大名聯姻,而且夏津年齡還小,又自小生活在溫暖的畿內地區,以我對她的寵愛,萬萬不會也舍不得讓她遠嫁東北苦寒之地的!
除非他是怨我逼他退居二線,從而成心想讓我生氣和傷心我緊緊的捏起於拳頭,恨不得立刻將信景召來,當麵問清他的用意。可是,如今信景還沒有到達京都,而我麵前還有誠心拜見的最上家父子兩人。
懷著僥幸的心理,我平息了一下情緒,不動聲sè的問最上義光道:“你要去紀伊藩邸拜望啊藩邸中有兩位公主,一位是長女竹姬,一位是被我收為養女的夏津,不知道左大臣許婚的是哪一位?”
“自然是夏津公主了,因此在下才會向東山殿詢問公主的興趣啊”最上義光笑著解釋,“左府殿下許婚時曾經提到,夏津公主一向在東山殿身邊長大,而且深得東山殿的寵愛……,“啪”我猛的握緊了手中的檀香木念珠,信景果然是故意的!
刹那之間,我心裏轉過了好幾個念頭。第一個下意識的反應,是將信景叫過來,狠狠的責罵他一頓,讓他改變對最上義光的承諾。可是,別說信景不在京都,就是在的話,作為當代源氏長者和前任幕府將軍,也不好貿然改變承諾,畢竟這是幕府和國持大名之間極為重要的聯姻,不能像後世那些胡編亂造的劇本一樣隨意更改。更何況,最上家家主和嫡子同時出動,一路招搖著前來京都,這番動靜不可謂不大,別說是他們周邊的東北諸藩,恐怕沿途的大半個東國都知道了這一消息,而他們父子倆也是興高采烈的做好了迎親的準備。在這個時候,如果我貿然改變決定,信景個人的威望受損不說,整個吉良家都會蒙上出爾反爾的惡名。
可是,難道點這樣讓夏津遠嫁麽?這樣夏津能快樂嗎?我又能忍受嗎?想到夏津離開從小生長的地方,前往氣候迥異的東北,麵對完全陌生的丈夫和家臣,從此與故土、親人遠隔數千裏,再也難得見上一麵,我心中忍不住隱隱作痛……信景啊,你可真是長進了,會耍手腕讓你父親犯愁傷懷了啊!
我的異樣表現,最上義光自然不難看出。他知趣的停下了話頭,深深的低下頭顱。
“啊”我回過神來,歉意的笑了笑,“真不好意思,突然間有點走神,人一上了年紀就是這樣……剛才你和義康說了什麽?”
“回東山殿,是”最上義康畢竟年輕了點,聽我提到了他,連忙自告奉勇的想和我解釋,卻被老於世故的最上義光用目光止住。
“東山殿胸懷乾坤,思考的事情自然也多要說起來,都是在下沒有眼sè,打擾得太久,累著了東山殿的jīng神啊”他臉上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那麽在下先行告退,下次有機會再來拜望和請教”
“真是,也的確有點累了,”我微微歎了口氣,“那麽就請你三天後再過來如何?”周信,替我送送出羽守大人。
“謹遵東山殿吩咐。”最上義光父子深深一躬,從地板上站了起來,隨周信走出了方丈堂。
……,……回到裏間,我皺著眉頭思索了好一陣,依然感到十分的為難。或許,隻有等信景和景姬到達京都,然後私下把雙方叫到東山寺來,令信景改變決定,對外統一口徑說是由景姬聯姻,並且讓最上景姬和最上家親在京都成婚後一同返回領地。
如今信景一行已經到了南近江,我不信他還能磨蹭多長時間;如果不耐煩的話,我即刻就可以派人讓他盡快趕過來。
至於景姬雖然兩歲的公主訂婚後即有出閣比較離譜,一般要等到五六歲以後(德川千姬六歲、織田德姬七歲,夏津今年六歲),而且我已經決定不再幹預幕府之事,可是現在為了留下夏津,我也顧不得那些了。
若能如此,事情或許還能挽回。最上家可能有些失望,依他們的意思,大概更願意和足利家血脈的公主聯姻,畢竟最上氏出自大崎氏、大崎氏出自斯波氏、而斯波氏則是足利支脈,娶足利家血脈的公主,遠比娶織田家血脈的公主更能壓服諸庶家。不過,麵對我的親自拜托,他們還是會接受的……定下了這個比較勉強的方案,我算是稍稍放下了心,但是另一件意外的事情卻接踵而來,讓我的這個方案立刻化為了幻影。
就在最上家到達京都的第二天,河內藩石穀家的首席家老蜷川親滿也來到了京都。他是前幕府政所代蜷川親長之子,同時也是石穀賴辰的外甥,母親則是菜菜異父同母的親姐姐,因此雖然蜷川親長曾經和我作對,他本人也沒有什麽功勞,我依然給了他一個支藩藩主的身份,如今正代替表弟石穀宣政留守飯盛山城,擔任世子石穀孫九郎後見之職。
和最上家一樣,在京都安頓下來後,他的第一件事也是前來東山寺拜見我,然後告訴了我一個非常意外的消息:
信景在關東將景姬許嫁給九歲的石穀孫九郎,家主石穀宣政由於身負幕府重職,無暇分身,因此令他作為河內藩的代理,參與主持孫九郎和景姬的訂婚儀式。
如果是一般情況下,這是一樁非常合適的聯姻,石穀家作為信景的母方,以舅家身份迎娶姑家女兒,乃是這個時代的慣常習慣(我國某些少數民族甚至有姑家女兒必嫁舅家的風俗)。當初信景的長女若姬出生時,石穀宣政就曾經托蜂須賀景勝和秋津夫婦向信景提過親,信景也表示了同意,隻可惜若姬很快天折,才讓這樁婚事未能成就。
可是,如果景姬和石穀孫九郎聯姻,那麽我的方案就完全破滅了。除了景姬,我到哪去找一個可以代替夏津嫁入最上家的公主來?現在想要挽回,就要同時推翻對最上家和石穀家的承諾!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我簡直有點氣急敗壞了。
“回東山殿,是半個月以前的事,”麵對我這位姨父的yīn沉臉sè,蜷川親滿不敢怠慢,連忙解釋了整件事情的經過,“左府殿下在伊豆國富士山下的溫泉鄉駐蹕,遇見了最上家的上洛迎親隊伍,然後就作出了這個決定消息傳到關東,藩主得知後非常欣喜,讓人兼程趕回藩內,委托在下進京迎接左府殿下和景姬公主,並務必趕在兩位到達京都之前,以表示本家的誠意和謝意……”
我心中歎息了一聲,怨念的力量可真是強大。為了算計我,信景這次可謂是超常發揮,計劃和時機配合得滴水不漏,讓我根本無法應付過來。
這股久違的挫折感覺,讓我心中忽然掠過一個可怕的想法:如果信景威望夠高,又掌握了一支jīng銳的力量,然後以這種勁頭來算計我,會發生什麽事情?我微微搖了搖頭,好在我已經取消了信景統領天下武家的名分,他不可能成長到那一步;而他現在也還不至於這麽決絕,即使怨恨我,也隻會耍手腕傷害我的感情。
但無論如何,既然他選擇了怨恨和傷害,我也不可能再完全信任他,我們父子之間,顯然是不可能回複親密了。意識到這一點,我心中更加感到無奈,也感到更加傷心,其程度甚至比夏津不得不遠嫁東北之事更加劇烈。
“知道了,你下去吧!”我無力的揮了揮手,起身回到了裏間。
裏間之內,有三件我最珍視的東西。
第一件無疑是海月刀,這把刀不僅是我來到這個時代的橋粱,也曾經由小夏隨身守護多年,是她留給我的最大念想,而且在我離開人世之後,朝廷肯定會授予神號,海月刀也將作為我的神體供奉在永貞神社之中了第二件是我正在寫的筆記,一共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名為《吉良物語》,是在我之前的吉良家曆代事跡,從源希義被平清盛流放土佐國開始,一直到吉良宣直在仁澱川畔遇襲身亡;第二部分名為《太政軍鑒》,是我二十多年治軍、理政和用謀的心得,準備交給現任將軍吉良弘景,作為將軍家訓世代傳承下去;第三部分名為《東山閑話》,準備記述我修行的心路曆程,交給退任將軍吉良信景,讓他能夠體會到我的感悟。
可是,如今看著才起了頭的《東山閑話》,我忽然感到非常諷刺。在這本筆記中,我能夠記錄什麽?對已故親眷的懷念?被迫將養女夏津遠嫁的無奈?還是被寄予厚望的嫡長子算計後的傷感?抑或是身為華夏人,在統一和發展了rì堊本之後,堅決阻止自己後嗣向外擴張的矛盾?
在外人看來,我這大半生可謂是聲威顯赫,平生戰無不勝,締造強大幕府,生前位極人臣,死後定賜神號,平定關東的二代將軍說撤就,撤,絕大部分藩主死心塌地,外樣大名無不凜然可是,誰知道我心裏的遺憾?誰知道我看重的是什麽?
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感受和追求,其中的苦樂悲歡,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明白了這一點,我回頭吩咐周信道:“周信,拿火盆來:”
“是:”周信領命而去,不一會兒就取來火盆,點燃了jīng製的無煙銀霜炭。
我拿起《東山閑話》文稿,毫不猶豫的丟進了火盆,火盆之中立刻騰起了一團火光。
“東山殿!不可!”周信忍不住驚叫道。他非常明白,這三部文稿包含著我的畢生經曆,耗費了我隱居以來的數年心血,不僅對我本人意義重大,而且有望成為吉良家甚至整今rì堊本的至寶,其價值不可估量。
“不用多事!”我嗬斥他道,又咬著牙將《太政軍鑒》撕開,一部分一部分的丟進了火盆。周信不敢阻攔我,隻好著魔似的呆望著火盆,臉上滿是痛惜,仿佛看著一件絕世珍寶正在被我砸損毀掉。
最後拿起《吉良物語》,正要撕開燒掉時,我猶豫了片刻,決定保留下來。這一本筆記,並非是我一人所作,還包括有勝賀野元信和已故的葉山安之承、秋山明義兩人的心血,有一些內容還是之前小夏由他祖父處聽來,然後轉述給我的。所以,我既沒有權力、也沒有理由將這部難得的家族史付之一炬。
“把這個交給紀州大納言,”我把《吉良物語》遞給周信,“這是土佐吉良家的曆史,也是上川、勝賀野、葉山、秋山四譜代家的曆史,應該由他來繼承。”
“是”,周信總算鬆了口氣,“徒兒這就送過去。”
“去吧!”我淡淡的說道,然後轉身拿起了第三樣珍物。
一是我送給夏津的羽子板,還有我當年偷偷藏起來的“無患子”球。
我袖著羽子板和無患子球,來到了寺外的山崖邊。從這裏下望,既可以看見幾天前最上家進京的道路,也可以看見夏津居住的涉成園。而過不了多久,夏津就會由最上家護衛著,離開涉成園前往東北地方。
摸出羽子板,丟起無患子球,我勉強打了幾下,眼中卻漸漸濕潤,眼前也慢慢模糊了起來。
而一個不留神,無患子球居然脫離了我的掌控,直直的往山崖下麵墜去。
“哎呀!”我驚呼一聲,無比惋惜的看了看羽子板,眼淚終於湧出了眼眶。
“東山殿!”聽到我的驚呼,不遠處跟著的幾名寺僧連忙奔到我的身後,“東山殿!發生了什麽事情?!”
“沒有,”我把羽子板籠入袖中,轉身平靜的說道,“這裏風有點大,吹得眼睛發疼好了,你們都退下,我這就回方丈堂。”
“走了”眾寺僧躬身退到一旁,讓開了中間的道路。
我慢慢的走回住處,摘下海月刀,平放在膝蓋之上。此刻,我已經無悲無喜,心思無比澄明,閉上雙眼,大半生的記憶紛至遝來,宛如走馬燈似的在我腦海中倒流回去,最終定格在我第一次見到小夏的那一刻。麵前的她,依然青chūn可人,衣衫破舊,正手持一張獵弓,弓箭直直的瞄準我的頸項,並且歪著頭喝問道:“你這家夥!現在進我的房子,想幹什麽”
原來這就是我最深刻的記憶我的眼眶忍不住再次濕潤。
小夏啊,我來這個,時代,最大的可能,或許就是為了你吧!其餘的功業,其餘的輝煌,到頭來不過是火盆中的一堆殘灰餘燼。
隻可惜,我到現在才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