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畿內之冬(下)

聽了我的話,信景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我知道,你自己也有親近的人,例如景政、平野長泰等。但是景政不可能和秀景、周景和義景並肩,平野長泰的前途也隻能止於這一步,最多是在下次關東征伐中立下功績,然後轉封到關東,再加增三四萬石領地罷了。甚至連你其餘的孩子,雖然不必如室町幕府那樣強迫出家,也不可能隨意給予二十萬石以上的大封,否則領地分割得太嚴重,很難保證宗家對分家、本家對譜代、幕府對大名的優勢地位,一旦發生稍大一些的變故,幕府也就難以維持下去了,”我歎了口氣,“這些話盡管不好聽,卻是長治久安之道。如果你貿然破壞法度,或者隨意分割宗家,就算我已經不在,忠心的譜代重臣們也會如此勸諫你的。”

“明白了,”信景又沉默了片刻,才輕輕的點了點頭,向我請教道,“那麽如您所言,不能輕易分割宗家領地,嫡子外的其餘諸子該如何安置呢?”

“可以有三種辦法。一是給予一定的年金,以代替應給領地的收入,這樣雖然增加了幕府的負擔,但是領地規模能夠完整的維持下來;二是沒收違反幕府法度的大名領地和家名,轉贈給預定或已經領取年金的宗家子弟,將其立為新的親藩;三是遇到分家、支族親藩或聯姻大名絕嗣得時候,則以合適的宗家子弟繼承,從而為他們謀取一份不錯家業,”我想了想,很快提出了一個現成的建議,“例如現在的薩摩島津家,家主年近五旬,隻有平姬、玉姬和龜壽姬三個女兒,恐怕是要從備中島津家、上野島津家或家老島津歲久諸弟家中選取養子了。然而,如果你能夠娶剛到適婚年齡的玉姬為側室夫人,一旦有了孩子,完全可以按照武家慣例,由幕府指定他繼承薩摩島津家的家業……如此一來,幕府少一外樣,多一親藩,想必會更加穩定。”

“父親大人的這個建議,的確是非常高明,”信景略一思索,“等到關東平定,我再向薩摩島津家提出如何?”

“如此甚好。”我點了點頭。

此時,跟隨石穀宣政住在忘憂院的幸姬走進了前廳。因為要哺rǔ的關係,她沒有穿厚厚的冬裝,好在室內的四角都設置有銅暖爐,倒也不會讓人覺得寒冷。然後她跪坐到我們麵前,微微暈紅著臉蛋,向我和信景躬身施禮。我點了點頭,和藹的交待道:“你先到屏風那邊候著,孩子以後就交給你照顧啦!”

姬答應一聲,起身依言退到屏風後麵。

三人一時無話,都靜靜的在廳中看著中院走廊上忙忙碌碌的shì女們,等待後院產房裏的動靜。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終於有禦目見應答(禦年寄之下有資格覲見將軍的shì女)從後院出來匯報:“稟報公方殿,稟報少殿,少禦所夫人已經順利分娩,誕下一位小殿下,母子盡皆平安!”

“是嗎!”我很是高興的吩咐道,“快抱來讓我和參議中將看看!”

“還請兩位稍待,德禦前夫人正在為小殿下洗身!”shì女恭敬的回答。

“恩,那好。”我自失的一笑,看來我也有些急切了啊!“你轉告少禦所夫人,讓她好好休養,過了三朝,就要和孩子一同接受在京家臣們的敬賀……還有服shì的各位,你們都辛苦了,還請繼續照顧好少禦所夫人,回頭自有賞賜賜下。”

“是。請公方殿和少殿放心!”shì女答應著,起身退出了前廳。

不一會兒,德姬抱著身裹繡金家紋綢緞繈褓的孩子過來,笑著送到我的麵前道:“殿下你看,多漂亮的孩子啊!”

我接過孩子,仔細的打量著,雖然實在看不出那皺巴巴的小臉有什麽漂亮,卻也連連笑著點頭,然後把孩子交到信景手上:“恩,的確是個漂亮的孩子!”

或許是第一次抱孩子的關係,信景表現得非常生疏,甚至有點手忙腳亂。然而,他那種珍視的態度,誰都能夠明顯的看出來。這時候,他不是幕府的繼嗣,不是朝廷的從三位重臣,也不是才指揮過近十萬軍勢的武將,隻是一個初為人父的二十歲青年而已,之前對於諸子如何安置的顧慮,此刻已經一掃而空。

然而孩子卻有些不領情似的,在信景的懷中哇哇大哭起來。

“這是怎麽了?該怎麽辦呢?”信景傻眼望著我問道。

“這是餓了呢!該交給rǔ母照顧啦!”德姬笑著說,小心翼翼的從信景手中接過孩子,帶著點不舍的表情轉到屏風後麵。片刻之後,那邊傳來幸姬的低聲撫慰,還有輕微的悉索解衣之聲,孩子的哭聲也戛然而止。

“那麽就這樣吧!”我拿過旁邊的紙筆,寫下“景次郎”三個漢字,打著嗬欠翻身站了起來,“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禦台所和你們了!”

……,……

三天之後,冬姬抱著景次郎來到二條城,接受以三大老、五中老為首的幕府重臣們拜見。因為隻是嗣將軍的嫡子,沒有職司的大名們不必前來,然而他們都紛紛前往鹿苑寺、相國寺向我和信景致賀,並且知機的送上了豐厚的賀禮。在京的蜂屋賴隆、丹羽長重、佐佐成政、柴田勝豐等大名,重新出仕的中川重政(越前藩)、林一吉(長門藩)、佐久間信榮(尾張織田藩)等支藩家老,甚至專門求見冬姬和嫡孫,表達誠摯效忠之意。

此外,秀景的嫡子秀興和蒲生宣秀也平定了山yīn一揆,押著相關人犯前來京都複命,正好就趕上了景次郎出生的賀儀。可惜他們捉到的主犯,不過是被黑田孝高煽動的幾個本地中級武士而已,黑田家的直屬家臣們,應該是得到孝高的交待,早在一揆眾覆滅之前就逃往紀伊根來寺與他匯合。有鑒於此,周景主動向我請命,希望前往紀伊指揮根來寺征伐,早日清除國中的這個毒瘤,而我見北近江已經穩定下來,也就答應了周景,並傳令景政也一同前去協助他,順便帶上一批魚肉、清酒等,慰勞在前線堅守的軍勢。

雖然景政是信景征伐關東的副將,但是這個季節,關東餘寒猶厲,不像紀伊的氣候能夠允許大規模出陣。另外,征伐的前期,還有許多準備工作,因此要到三月份才能正式出陣關東。考慮到今年的閏一月,差不多還有三個月時間留給景政,足夠讓他協助周景完成攻略根來寺的任務了。

當初在平定雜賀眾時,為了瓦解其勢力,我委托根來寺出麵,勸降了信奉真言宗的南部雜賀三鄉。因為這個緣故,在平定雜賀眾後,根來寺勢力範圍增加了不少,從紀伊國北部一直延伸到和泉國南部地區。位於和泉南部貝塚的金涼山願泉寺,原本是與鷺森、日高同格的貝塚禦坊,由根來寺寺內町地頭卜半齋了珍擔任住持,作為根來寺勢力範圍內的一向宗門徒自治區域,在此之後也大力進行擴建,成為護衛根來寺的最前沿支城。

根來寺攻略的第一個難點,也就是突破願泉寺城(又名積善寺城)、畠中城、澤城、中村城和千石堀城這五大外圍支城,其中尤以願泉寺城和千石堀城最為關鍵。

不過,周景率部回到和泉國,並沒有直接開往前線,而是由泉州港前往紀伊南部日高郡登陸,然後以幕府禦門家和紀伊守護的身份,召來郡中豪族湯川直春等,令他們陪同天海轉告日高禦坊的本願寺教如,如果願意接受幕府寺社法度的約束,並傳令貝塚禦坊的一向宗徒放棄抵抗,可以賜予本願寺一萬石寺領,允許一向宗返回畿內;如果放任貝塚禦坊繼續幫助根來寺,那麽他隻好把一向宗視為根來寺的同謀一同討伐,徹底覆滅一向宗在紀伊的日高、貝塚兩處禦坊。湯川直春聞言不敢怠慢,很快通過他的親叔父、日高禦坊主持佑存(原名湯川信春,法名由證如親賜)和教如聯係,並且在sī下裏請這位叔父大力斡旋,否則征伐日高禦坊,湯川家自然是先方第一陣,於自家和禦坊都非常不利雲雲。這番說辭似乎起到了效果,不久教如的使者和法旨就到達了願泉寺城,勸告其中的一向宗徒離開。住持卜半齋了珍雖然明知這樣不妥,卻根本不敢阻攔,否則和一向宗徒撕破臉,城中馬上就可能發生內訌。而等到一向宗徒離開城池,他發現情況比預想的還要糟糕,不僅城中的守備大大削弱,而且士氣也幾乎陷於瓦解,這樣的狀態,顯然是無法繼續抵擋下去的。無奈之下,他隻好選擇了降伏,向剛剛抵達的景政交出城池。

景政占據願泉寺城,不等周景回返,立刻將帶來的犒賞分發下去,趁著落城之威和士氣高漲之際向前侵攻,很快將中村城攻克拆毀,並通過卜半齋了珍的仲介,說服畠中城和澤城開城降伏。然而,在防衛線最東端的千石堀城麵前,他卻不得不停下了步伐。這座城不僅非常堅固(從城名即可看出),而且地勢極為險要,守城的都是根來寺中死硬派骨幹人員,甚至據說連黑田孝高等浪人也都在城中協助。景政一連發動了十來次進攻,都未能突破城防,反倒在對方的嚴密防守和鐵炮打擊下傷亡一千多人,隨即被趕來的周景強行製止。

我知道,景政是想盡快攻下根來寺,為他自己掙得更大的威名。願泉寺的陷落,主要得力於周景的分化拉攏,景政單獨接受卜半齋了珍的降伏,這或許還能夠說是事急從權,然而他作主分發犒賞,強攻千石堀城,這怎麽也逃不了擅權的嫌疑。景政自然明白這一點,事後也向周景道歉,並且解釋說時間比較緊,才自作主張的提前發動進攻,好盡快完成攻略任務,返回畿內籌備關東征伐;另外,在關東征伐中,他已經預定負責小田原城外圍攻略,如今攻擊根來寺諸支城,也是為了先鍛煉下獨當一麵的能力。考慮到他是出於立功心切,而且攻略中村、畠中、澤城有功,周景沒有怎麽計較,並且還依著他的請求,讓他繼續負責攻略千石堀城。

半個月之後,千石堀城還真被景政攻了下來,然而他卻因為太過突前,在城內的清剿戰中受了幾處傷,被周景送回京都治療。聽到這個消息,我之前對他擅權的不滿全部打消了,特地讓他搬進相國寺由於加照顧,還親自帶著明廷回賜的貴重藥品前去探望他。

“傷勢還好吧?聽大夫說,幸好都不是要害,我聽著非常安慰……不過,以後別這樣了,你是大將的身份,何苦如此拚命呢?”我的語氣中微帶嗔怪,“戰事可以慢慢來,人有了閃失怎麽辦?和勝利相比,我更看重你們的安危。”

“是,孩兒遵命。”景政顯得十分感動。

“接下來就好好休息,征伐關東的前期籌備事務,等你養好傷再說吧!”我和藹的說道,“攻下千石堀城的功勞,我也會頒下封賞的。”

“這都是父親大人的威名所致,我不敢居功。”景政回答說。

“啊?你什麽時候也這麽謙衝了?”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父子sī下交談,倒也不用如此客套,依照你的本心就行。”

“這是真的。的確是有賴於您的威名,否則恐怕還要大費一番功夫呢!”景政也跟著一笑,“說來這件事還對您的名聲有些妨礙,但是我都處理好了,隻希望您別計較就是。”

“你說處理好了,那自然就不妨事。而且名聲這樣的東西,不需要太在乎,畢竟眾口難調啊!如至聖先師那般聖德之人,還不是照樣有人詆毀?”我揮了揮手,對他的說辭並沒有怎麽往心裏去。

“父親大人說的是。”景政點了點頭。

“那麽,”我隨意的問道,“具體是怎麽回事呢?”

“是這樣的……”景政一五一十的說了事情的經過。我本來並不怎麽在意,不過是隨口一問罷了,然而,隨著他的敘述,我的臉sè卻漸漸嚴肅了起來。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