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秋意漸濃(下)
“豈止是景秀不滿,他身邊邁有三四名武士,其中三人的身份已經明確,分別是美濃加藤光泰,堀秀政親弟、南近江除封的豪族多賀秀種,以及加藤光泰的義弟、轉封到北近江的一柳彌三右衛門(加藤光吉)……盡管您已經下令既往不咎,允許他們重新出仕,他們卻寧願跟隨景秀這個浪人,這實在不可縱容。
”景政趁機分辯瓿“任何沒落的勢力,總會有少數家臣為之守節,這也是難得的忠誠之意,何必強求他們屈從呢?”我微微歎息一聲,想起了小夏的祖父,“天下哪有至清的水?哪有無瑕的玉?目付組的任務,是監察各地大名,至於民間之事,完全可以放鬆些。身為當政者,應該具有相當的度量,能夠容許不同的意見和一定程度的怨言…………須知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天下間對本家有意見甚至怨言的人並不在少數,你不可能杜絕,因此多幾個這樣不願屈服的浪人也無所謂。如果你壓製得太緊,隻會把人逼上絕路,從而造成更大的危害,所謂,川雍而潰,傷人必多”人也是那樣的。”景政還沒有回答,秀景已經嚴肅的躬身下拜道:“兄長的金玉良言,臣下一定牢記於心。”
“那麽就這樣吧!”,我點,了點頭,離開了二條城的正廳,這件由景政鬧出來的風bō,自然也就在此畫上了句號。
然而,仿佛是應了“多事之秋”這句成語一般,事情還沒過兩天,另外一起風bō又發生了。這次的事發地點,是在小夏和簡妮特所住的鹿苑寺大書院,事情則起因於簡妮特的嫉妒心。
自八月初小夏搬到京都以來,我huā費了大量時間陪她,賞賜和用度也格外豐厚看到這種情形,一向jiāo慣自夾的簡妮特免不了心懷怨忿而九月初一的茶會上,小夏和我同席居於上位,同樣身為側室的她隻能同景義坐在下首的第二列,到了第二場的公卿聚會,她甚至都沒有獲得參加的資格,這更讓她感到憤憤不平。
十一日的中午,京都的所有活動結束,沒有參與中樞事務的各地大名們紛紛返回領國。臨行之前除了拜別各自的主君以外,周景名下的勝賀野、葉山、秋山、本山等萬石以上支藩家老景義名下的吉岡、臼杵、田原、田北等支藩家老,分別來到鹿苑寺,向各自主家的大禦台辭別。為了接待眾人,小夏老實不客氣的占據了大書院的正廳,隻把偏廳留給了簡妮特使用,這一下簡妮特終於爆發了,當著眾家老的麵和小
夏大吵了起來,口無遮攔的大揭景重陣亡、身首異處的傷疤。小夏起初還不信,不甘示弱的還嘴,後來卻捂著頭似乎慢慢想起來了一些,臉sè越來越白,直至昏厥在正廳之中。
得到這個消息,我急匆匆的放下政務,和周景從二條城趕回鹿苑寺。寺中氣氛極為緊張,眾多shì女在左書院的走廊間奔走不暇急匆匆的捧著水盆、香爐、〖藥〗品等進出於小夏所居的正房,顯然是明子已經請來了大夫;兩家的家老們都坐在廳內,一言不發的低垂著頭,簡妮特同樣也在,她摟著景義臉上滿是驚慌,大概是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嚴重xìng。
見到我和周景大踏步走進廳內,家老們的頭垂得更低了簡妮特卻抬起頭,可憐兮兮的望著我。我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也顧不上教訓她,徑直往小夏的正房而去。正房的外麵和外間,跪shì著不少shì女,裏間倒是非常清靜,隻有明子、禦年寄阿若隨shì,另外還有兩位上了年紀的僧裝大夫,正是京都第一名醫曲直瀨雖知苦齋道三(〖日〗本醫學中興之祖)和他的弟子、奉敕擔任從五位下施藥院使(施藥院由奈良時代光明皇後創建)的丹bō全宗。
我輕輕走到榻榻米邊坐下,仔細的打量著小夏的麵容。她雙眼緊閉,臉sè依然十分蒼白,然而神情卻還平靜,不知道是因為室中正燃著的寧神香,還是已經由大夫診治過了……我望向兩位大夫,小聲問道:“兩位大師,禦前的情況如何?”,
“回公方殿,禦前目前已經無恙,晚間醒來,應該就沒事了。便是禦前曾患的失憶之症,大概也可以完全康複。”曲直瀨道三回答說。
“是嗎?那我就放心了”我微微吐出一口氣,“感謝兩位大師妙手回春啊!”,
“說到感謝,老衲倒不敢居功”,曲直瀨道三微微一笑,“方才老衲已經問過兩位,得知禦前暈倒,乃是因為和另一位禦前的爭執……,不瞞公方殿,那才是失憶之症康複的引子。”,
“大師何出此言?”,我驚訝的問道。
“這是漢醫之中,攻邪,的法子,起於中土金元時期著名醫家張子和”,”曲直瀨道三解釋道,“禦前曾經受過驚厥,醒來後驚氣仍在,隻是暗藏於內,遂使氣機受阻,部分脈絡封閉隔絕,表麵上看來倒是無甚大礙,僅在睡夢中會見得端倪。前一會因為爭執之故,將這股驚氣引了出來,如此才有了徹底痊愈的契機……當然,適當的調理和開導也是必要的。”“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前一兩天,我還在和景政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呢,卻沒有想到,治療這種心理疾病,何嚐不是堵不如疏?於是我微微自責道,“看來倒是我自誤了!若非有今日之事,我還會繼續嚴密封鎖消息,以圖避免禦前受驚呢!”,
“公方殿此舉,也走出於愛護之意…………而且,正因為有這段時間的雍養,禦前的氣血才能如此充盈,可以承受這種“以邪破邪”,的療法,因此完全不用如此自責。”曲直瀨道三安慰我說。
我點了點頭:,“感謝大師為禦前診治,也解除了我的一大憂慮…………
聽說大師曾著《啟迪集》等醫書,且得到天皇陛下禦覽,詔令策彥周良大師撰寫序文,可見其書極為不凡。如果大師願意,我將令人為大師刻版,將此書刊行天下,以弘揚大師的醫澤和救濟世人之願不知大師意下如何?”“公方殿好意,老衲就欣喜的接受了。”曲直瀨道三麵lù笑容低頭向我致謝,“那麽老衲師徒先行告辭。”
“恩,周景,替我送送兩位大師。”我對周景說道。
“兩位,請。”,周景站起身來,誠心誠意的為兩人送行。他們盡心為小夏治療,周景也非常感jī。
我又看著小夏,在房裏留了好一陣”才返回自己居住的方丈堂。
路過正廳時,眾家老依然還在,簡妮特和景義卻離開了。看在她這次yīn差陽錯的做了一樁好事,我不打算再追究她,於是揮揮手斥散了眾家老,直接往方丈堂而多晚間,小夏果然醒了,我過去看望她時,她第一句話就問我:,“景六郎……景重是死了吧?”我唯有無語的點了點頭,就看見她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小夏,你……節哀吧,畢竟人死不能複生”我歎\\1口氣,盡力安慰她,“景重是戰死在戰場上,而且表現得十分義氣和勇武,為本家和自己贏得了極高的英名,整個四國都對他非常欽佩…………朝廷還贈給他院殿號,追贈了從二位大納言的官位,比現在的信景還高,可謂是備極哀榮。”
小夏沒有理我,依然傷心的哭著,我隻好繼續找話安慰她:“你放心”我已經和親貞說了,讓他的次子和明津結緣,過繼給你繼承上川家”所以你也不用擔心家名的問起……”
“名譽有什麽用?哀榮有什麽用?家名又有什麽再?人都死了!”小夏嚎啕大哭,一把扯住我的衣袖”“我的孩子……他才那麽點年紀啊!你把他還給我啊!”,
因為傷心過度,她的力氣並不大,我隻要一掙就能掙脫,然而我此時卻無法做到。景重的事,雖然有我的錯,卻幾乎沒有什麽人敢於指責,也隻有身為母親的小夏能這麽質問我了。可是,我能有什麽辦法呢?我自己何嚐不是滿腹的後悔和傷心?如今聽著小夏的哭聲,我感到頭都大了一圈,平時的從容和機智全然不見,雙手也忍不住緊握起來,指甲幾乎要將手心刺破,仿佛要找什麽東西打上一頓才能解除心頭的煩悶。
小夏見我無言可對,似乎更加的傷心,幾乎要再次哭倒在地上。
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扯落她的右手,大踏步的離開書院,返回方丈堂的廄舍牽出坐騎,借著清皎的月sè奔出鹿苑寺,也不考慮什麽方向,一徑向前狂奔,隻想離鹿苑寺越遠越好。可是,無論如何,耳邊卻始終充盈著小夏哀哀的哭泣,那泣聲並非是從夜風中傳來,而走出於我自己的心中。
路終於消失了,眼前出現了一座小山,我下馬登上山頂,望著遠處京都中星星點點的燈火發出一聲歎息,然後無力的坐倒在地上。
好一會兒之後,山下傳來一聲馬嘶,一個人影往小山上而來,靠近到我的身邊。
“是周景吧!”我依然看著京都方向說道。
“父親大人,是我。”周景回答了一聲,在我的身邊坐下。
“對於景重的事,你應該和你母親一樣,也對我懷著埋怨吧?”,我歎著氣說道。
“這自然不能。我的xìng命和一切,都是父親大人給的”周景搖了搖頭,順勢安慰我,“我想景重同樣會這麽認為……而且,他在戰場上陣亡,也是武士的最好歸宿之一,您完全沒有必要為此自責。”,
“他那麽小,能夠知道什麽?”我苦笑了一聲,想起當日同赴糟岐時景重所說的那些天真話語,心裏忍不住又是一痛,“本來就不該讓他上戰場的啊!”,
周景沒有回答,顯然也是這麽認為。這是他的習慣,雖然向來非常謙衝,內心卻十分高傲,從來不屑於作偽和粉飾,所以也不會說一些違心的巧言。
“你知道嗎?在最初離開土佐時,以及在織田家出仕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隻是想著保全自己,保護家人,並且給家臣們一個前途,並沒有想過爭奪天下。因為我知道,想成為最頂端的那個人,將不得不做很多違心之事,而且那個位置坐得並不愉快,因為要承擔極大的壓力和責任”,我抬頭望著天上的月亮,“想想織田太政,他少時放dàng不羈,或許就是意識到成年後要背負的責任有多重吧?然後一路走來,他殺了親弟弟,殺了妹婿,殺了女婿,流放了諸多家臣,所有人都在他麵前戰戰兢兢,卻沒有一個人能夠真心相處,甚至遭到親身母親的厭棄……還有秀吉,他從一介農夫成長為大名,經過了多少艱辛困苦?除了絞盡腦汁、兢兢業業的奉公外,有時候還要堵上自己的xìng命。這樣的日子,難道就很有意思\\1”……而我為了要保護自己,不辜負眾臣的期望,又何嚐不是用盡了心思?許多人隻看見我屢戰屢勝,感歎所謂的天命所歸,哪知道我在內政和經濟上做了多少工夫,又經過了多少謀劃,甚至被迫作出種種妥協,才能夠在戰前即獲得巨大戰略優勢,從而每戰必克?”“父親大人說得是。”周景點了點頭。
“不瞞你說,我確實有一些秘密手段,幫助我能夠把握麵前的態勢…………我也曾經認為,可以將一切都控製在自己的手中。可是,我終究不是神佛,所以到後來,事情往往就有些出乎意料,而景重之死,還有和景秀兵戎相見,則是我尤為痛惜的兩件事情。”我再次歎\\1口氣。
“是誰!”周景忽然翻身站立,一把抓過左手邊的太刀換到右手,然後扶著刀鞘抽出半截。
“有什麽動靜嗎?”,看到周景的動作,我吃了一驚。
周景沒有回答,依然凝神戒備著。好一會過後,他才再次放下了太刀,坐下和我解釋說:“剛才您歎氣時,我似乎聽到周圍有一點動靜。”,
“這麽說來”我回想著剛才的那番感歎,心中有了一絲明悟,“或許是景秀那個孩子吧\\1”,沒想到他居然真的在關注我,而且現在還留在京都。”,
“那麽請您速速回轉!”周景連忙催促,並且進一步建議道”“馬上告訴秀興,讓他再次對景秀發出通緝令如何?”“那也不用”,我搖了搖頭,“他跟蹤我,妾許是有些誤會在其中……不過現在誤會即使沒有解除,也已經無關緊要了。既然他剛才沒有出現,今後也永遠不會在我麵前出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