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驚世之變(上)

周景的茶道學自直虎,直虎是禪宗臨濟宗妙心寺派的信眾。當初在鐮倉時代,大量日本禪宗僧人前往中國禪宗的中心天目山,除了學習佛學之外,也將泡茶飲茶的習慣傳承了過來,並且逐漸發展成具有本國特sè的茶道。因為這個緣故,日本茶道用碗中,唐物天目茶碗一直是最為正統和貴重的一類。除此以外,還有唐物青磁、唐物白磁、高麗物井戶、高麗物三島,以及本土出產的和物茶碗等。而除了飲茶之外,欣賞茶碗也是茶道的一個重要步驟。

作為吉良家的長子和土佐守護代,周景所用的茶碗自然價值不菲,乃是勘合使團正使、南禪寺南禪院院主西笑承兌所贈的名物。不過,眼下這個時刻,一條內政和源宗覺都沒有多少品茶的心思,更不用說欣賞什麽茶碗了。他們飲過茶,泛泛的讚歎了兩句,就向我和周景告辭離開。

看著兩人匆忙離去的背影,周景搖了搖頭:“兩位的心情,實在很不安定啊!”

“以主公如今的行為,豈止朝廷和公家不安,織田家中心懷憂懼的也不乏其人,”我歎了口氣,“本家的山內一豐,前一陣不是也被勒令前往安土jiāo代?好在他早已退出錢座的實際運營,隻負責提供銅料的事,這才沒有受到林秀貞那樣的處罰。”

“不過,父親大人說這番話,似乎在有意挑明大殿和朝廷之間的矛盾,這是什麽用意呢?”周景若有所思的問道。

“把矛盾挑明,可以說是解決矛盾的先決條件,”我微微聳了聳肩膀,“反正,事已至此,掩耳盜鈴、假裝和諧是毫無用處的。朝廷和主公,必須有一方要退讓才行,不然就會爆發嚴重的衝突。”

“爆發衝突?朝廷有這個底氣和能力嗎?”周景質疑道。

“朝廷乃是天皇的朝廷。天皇所擁有的名份,就是朝廷的底氣。”我回答說。

對於周景的質疑,我並不感到驚訝。從幾個孩子啟méng到現在,因為個人的原因,我很少對他們灌輸什麽天皇乃是神裔、奉天命統治日本之類的觀念,也沒有讓他們接受神道教的信仰,他們也許很難想象天皇和朝廷在一般人眼中的份量。

雖說自武家掌權以來,幕府和大名們對朝廷都缺少敬意,在進入戰國時代後,由於中樞薄弱,朝廷更是困窘不堪,可是,在這個時代,天皇的權威卻依然根深蒂固。那些公家眾們,也非常維護天皇的權威,每有決斷,都是以關白的名義,天皇本人不公開發表任何實際意見,若是朝廷犯了錯誤,頂多換一個關白就行,天皇本人則不會有任何的失德。

正因為如此,天皇家族才能一直作為日本的統治者存續下去。可是,這並不代表天皇沒有任何權威。實際上,到現在為止,已經有兩位天皇發揮過自己的影響力,並且都挑起了規模巨大的紛爭。一位是平安時代末期的後白河法皇,他和平清盛相爭,引發了源平兩大武家的對決;一位是後醍醐天皇,他打倒了鐮倉幕府,試圖重振公家和寺社勢力,結果受到武家的抵製,於是持三神器前往吉野建立南朝,引發了朝廷數十年的分裂。

這兩個人,由於引發了如此大luàn,因此並稱為“日本最大的天狗”,也受到了平清盛和足利尊氏的處置,前者一度被軟禁在深宮,後者一度被流放到隱岐島。

即使是這樣擾luàn天下,被稱之為天狗,那兩位被軟禁和流放的時間也不長,在事前和事後,依然享受著他們的尊榮。可是當今的正親町天皇,卻一直非常安分,也毫無失德之處,按照普遍的看法,怎麽也不該受到信長的bī宮。

而他不作為,並不代表他沒有能力作為,如果他願意的話,憑借著無暇的名聲和崇高的信望,肯定可以發揮相當程度的影響,並且獲得相當程度的支持。

或許,我也該做一些布置了……

想到這裏,我叫過長廊外不遠處shì立的前田利長:“犬千代!”

“臣下在!”前田利長很快來到了我的麵前,躬身問道:“主公有何吩咐?”

“你馬上草擬一封信,準備送給féi後的佐竹宣秀。讓他以我的名義,對築後的上下蒲池家展開調略。就說如果兩家願意降服,可以分任築後守護和守護代之職,共同統領整個築後國。”

“是。”前田利長領命。

“另外,讓前野景定率所屬五十人前往伊賀國,歸於景政的配下。”

“是……需要帶什麽話或者信件嗎?”

“不用,隻要人過去就行了,景政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就這樣。去吧!”我吩咐他說。

“臣下領命。”前田利長又一躬身,徑直離去。

“父親大人,這是要攻略龍造寺家了麽?”周景一邊低頭收拾茶具,一邊向我問道。

“恩,是的,”我點了點頭,“先前讓水軍調略féi前國鬆浦、大村兩家,其實就已經開始了攻略;而這次調略蒲池家,則是攻略築後國的關鍵步驟。”

說著,我簡要的給他解釋了一下其中的原因。

如今的築後國內,一共有十五家勢力,稱為大身十五家。其中,山mén郡柳川城下蒲池家的實力最為雄厚,領地高達十二萬石;其次是作為分家的上妻郡下山城上蒲池家,擁有八萬六千石領地;再次是貓尾城黑木家和高良山座主丹bō家,各有領地兩萬石;剩下的十一家,領地都隻有一萬石左右,基本上處於從屬於大友家、蒲池家或者大內家的立場,無法對整個築後國的歸屬和形勢產生太大的影響力。

幾十年前,上下蒲池家本為一家,全部領地接近二十一萬石,占據整個築後國實際石高的六成。大友家擔心其實力太強,無法控製,因此設法將其一分為二,分成了山mén郡的下蒲池家和上妻郡的上蒲池家。而隨著大友家衰落,前一陣的時候,兩蒲池家先後投靠龍造寺隆信。其中除了自保以外,也未嚐沒有別的心思,例如說借助龍造寺家的名義,將築後國統一起來,並且侵攻舊主大友家的領土,讓自家的實力更加強大起來,再謀求獲得獨立大名的地位……北麵築前國的秋月家,不就是他們現成的榜樣麽?

可是,以龍造寺隆信的立場,配下有一個秋月家這樣強大的實際獨立家臣,已經是非常頭疼的事了,絕對不會容許出現第二個。這樣的話,當佐竹宣秀以我的名義給蒲池家許諾時,無論蒲池家反應如何,多疑冷酷的龍造寺隆信都會對蒲池家采取行動,從而像曆史上那樣為我入主築後掃清障礙,並且引起配下豪族們的背離。畢竟,他自知和我相比,在實力、名份和信望等各方麵都有所不如,我代表中樞織田家給出的築後守護職,對於蒲池家幾乎是無法拒絕的yòuhuò。

而我也相信,佐竹宣秀作為我的養子和親信,說出來的話絕對有份量;然後憑著他的能力,以及跟隨我學到的謀略,肯定能夠做好這件事情……

“那麽,是否需要我做好出陣的準備呢?”周景繼續問道。

“這次九州的事情,我暫時不會動用伊予和土佐的軍勢,”我略一思索,向他吩咐道,“但是,可以先準備著。到了關鍵的時候,估計要把你和秀景用上去。”

……,……

九月中旬,九州方麵傳來消息,立huā道雪替遵照我的安排,主持高橋紹運的嫡子千熊丸元服,取名立huā統虎,作為nv兒誾千代的丈夫繼承立huā家家督之位;另外,高橋紹運的次子千若丸立huā直次也離開了高橋家,成為立huā家的養子,這樣的話,高橋家的孩子就全部過繼了出去,很顯然也接受了我的安排,準備由高橋紹運的外甥、大友義統的嫡子鹽法師丸入繼高橋家。

另一方麵,佐竹宣秀果然沒有辜負我的期許,很圓滿的完成了築後蒲池家的攻略。他極有技巧的聯係上蒲池家,轉達了我對他們的承諾,然後“不經意”的將消息傳揚了開來。龍造寺隆信得到消息,立刻就處決了上蒲池家留在佐嘉城的人質,並且yòu殺了下蒲池家的蒲池鎮漣一mén。他這番冷酷的處置,很快在家中引起了軒然**ō,築後國的其餘豪族更是大為心寒,接二連三的背離了龍造寺家。

或許,連蒲池鎮漣本人都沒有想到,憑借著他父親兩次挽救龍造寺家於危難中的恩德,龍造寺隆信仍然會如此絕情吧!不然,他也不會輕易的上當了……而這樣借刀殺人,我也並不如何內疚。無論如何,要攻略龍造寺家,並且順利統治築後國,消滅蒲池家是最好的選擇。而且,對於蒲池鎮漣本人的品行,我也非常的鄙薄。前年耳川之戰的時候,他臨陣裝病退縮,帶走家中的兩千軍勢,結果他父親和弟弟為了證明忠誠,悲壯的率千人突襲島津家本陣,最終雙雙戰死沙場。僅從這一件事上,就足以見得他是個不忠不孝、無節無義之人,殺之亦不為過。

既然大友家服軟,龍造寺家家中發生húnluàn。那麽,支援大友家、征討北九州的條件也成熟了。我很快召集了阿bō、讃岐兩國的一萬五千軍勢,準備兼程前往féi後國,和前田利家、佐脅良之、島津家久、佐竹宣秀、菊池武重等人匯合。

臨行之前,我派人向信長送去書信,告知準備征討龍造寺家的事情。在信中我說道:“今龍造寺隆信無道,擅殺築後蒲池家一mén,以致家中húnluàn,征伐正當其時。故臣下舉兵再入九州,為主公平定féi前國。其餘大內家舊領之築前、豐前兩國,主公昔日曾言及,若得平定,則委明智殿下守之……斯言猶在,臣下不敢擅專,如何攻略,還請主公示下。”

這封信的份量,我心中非常明白,說決定北九州龍造寺家和秋月家的命運還是輕的,甚至很可能將決定信長的命運。在信末畫上我的huā押時,我稍稍猶豫了片刻,然後很堅定的將信折起封好,jiāo給近shì送往安土城。同時,在我的心中,也已經對之後的情形做了一番大致的推斷。

如果不出意外,信長接到了這封信,肯定會將明智光秀派來,和我一起攻略北九州。而按照他的風格,想必會直接叫來明智光秀,宣布收回他的丹bō二十八石和阪本城六萬石領地,以及對因幡、但馬等山yīn領國的管轄權,然後丟下一句幹巴巴的“去打下這兩國,領地就封給你”之類的話吧!接下來,就看明智光秀的了。經過這麽長時間的醞釀,以及和朝廷方麵的串聯,他心中應該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才對。那麽,結合之前的事態,以及離開畿內的失落情緒,這種看似毫無保障、形式接近流放的轉封,說不定就會成為他爆發的導火索。

想到信長在安土城看信的情形,我心中除了期待,也未嚐沒有一絲惘然的情緒。無論如何,能夠走到今天,信長對我的知遇之恩不可謂不重,而我也以軍略和內政兩方麵的優秀表現回報了他,這是否可以叫做君臣相得?如果他能夠維持文雅、睿智的一麵,不要太過強勢和自負,想必我會願意繼續輔佐的吧!

當然,這隻是我根據曆史、現狀、以及各人xìng格推斷出來的結果,並不一定完全準確。實際的情形,要等信件送過去了才知道,所以也不排除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明智光秀還沒做好準備,隻好認命的來到北九州,從而解除信長身邊的這一定時炸彈……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也不會過於惋惜,就當做再一次為信長盡忠好了,然後繼續等待下一次時機。

時機總會到來的。有一句話說,xìng格決定命運,我覺得非常有道理。信長有些行為,很多時候都得不到其餘人的理解和認同;而他表現出的狂妄自大、我行我素xìng格,又極易引起各種不滿和憤恨;偏偏在有些時候,他還非常疏於防範,這從當初被杉穀善住坊偷襲的事就能看出來。鑒於這三點,遲早有一次,他會為此而付出沉重代價的。

在這個時代,仁義和道德不常見,但從來不會缺少yīn謀家和冒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