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不如歸去(中)
……,……
小夏的情形不是很樂觀,雖然短銃威力有限,彈丸打得不深,被手腕高超的大夫取了出來,但是畢竟打傷了左肺,無論是受傷還是手術,都免不了嚴重失血。直到永安號到達土佐國,她依然沒有清醒,好在大夫說這樣能夠免去傷痛折磨,也能夠安靜的療養,我也就暫時放下了心。
到了第三天,小夏總算是清醒了。shì女過來通報時,我正在為寶心院守靈,聞訊立刻趕了過去。
“禦前的情況怎麽樣?”我在走廊上問shì女道。
“稟公方殿……禦前的臉sè不太好,而且緊皺著眉頭,似乎是非常疼痛,”shì女小心翼翼的匯報道。
我仿佛感到心裏也開始痛了起來。
“還有,禦前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問公方殿的安危。”shì女又匯報說。
我點了點頭:“那麽我就快點過去吧!也好讓她安下心來養傷。”
說著,我大踏步的往前走去,將shì女拋在了後麵。
進到小夏以前所住正房的外間,撲麵而來的是一股暖意,仿佛是從仲春進入了孟夏季節。這是大夫的囑托,讓小夏身著簡單的夏衣養傷,以免過多的衣物影響傷口的愈合,同時為了避免她著涼,在房間的外麵四周燃起暖爐,保證內間裏的氣溫。
我脫下外衣,隨手遞給跪shì的shì女,幾步走進了內間。小夏躺在房間中央的榻榻米上,就近照顧她的大夫正在給她把脈。我沒有打擾他,向小夏微笑著點了點頭,就坐在了她的身邊。
又過了片刻,大夫放開小夏的右腕,向我欠了欠身,準備匯報小夏的情況。我擔心情況不太好,影響小夏養傷的心情,對他擺了擺手說道:“你先出去吧!”
夫回答,收起藥箱出了房間。
“怎麽樣,是不是感覺好些了?”我握著小夏的手,“聽說你覺得很疼,我也很不好受。可是,知道疼了,就說明傷口正在恢複,所以你一定不能灰心,一定要堅持下去。”
小夏微微搖了搖頭,聲音非常虛弱:“堅持下去,又怎麽樣呢?”
“怎麽說這樣的話!”我低聲嗬斥她道。
“殿下還記得二十多年前,桶狹間之戰的淩晨吧?”小夏定定的看著我,“當時因為殿下娶了菜菜,妾身又在織田大殿麵前發誓終身不嫁,已經有了替殿下赴死的心思……”
“可是我不是娶了你麽?也有了咱們的孩子……”我忽然住了口,因為我想到了去年死去的景重,擔心引起她的悲傷,從而影響病情的恢複。
“是啊,殿下是娶了妾身,可是還有菜菜,還有於加,還有直虎,還有簡妮特。尤其是簡妮特,居然讓殿下將妾身趕到蓮池城,當時妾身幾乎就想死了……更何況,殿下的心思大半都放在政務和軍務上,如今更是擔任了幕府大將軍,哪有多少時間陪著妾身呢?”
她忽然咳嗽起來,顯然是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牽動了肺部的傷勢。
“你別說了!”我連忙出言阻止道。
“不,妾身要說,”小夏輕輕但是倔強的搖了搖頭,“妾身知道,這傷估計好不了,但是為殿下而死,妾身並不感到遺憾,也請殿下不要自責……如果死後能和景六郎團聚,而殿下在忙於政務和軍務的閑暇,又像念著菜菜那樣念著妾身,妾身會感到非常的高興和安慰。”
“原來你是這種心思,”我緊了緊她的手,“前一段時間,的確是有很多事情要忙,沒什麽時間去陪你。不過,你放心,我已經決定辭去幕府大將軍的職務,以後會有很多閑暇。”
“真的嗎?”小夏的眼中驀然煥發出神采。
“當然是真的了,”我欣慰的笑了笑,看來這個決定是對的:“我知道,這輩子對你和菜菜虧欠了許多。菜菜已經故去,沒辦法再挽回,如今你又這樣,讓我如何能夠再安心當什麽天下人?你應該明白我,在名位和享受上看得很淡,隻是因為有興複家業和封賞諸臣的責任,才不得不盡心竭力的操持……要說起來,還是你當初勉強我出山的呢,而且你也是我的第一個家臣啊!”
“妾身明白,”小夏臉上lù出緬懷的神情,“想起山中那段日子啊……妾身好幾次都後悔過,不該讓殿下出山的。”
“好了,你先好好休息吧!”看她臉sè有些疲倦,我中斷了這段談話,“我出去繼續為寶心院大人守靈。”
“怎麽,寶心院大人也已經故去了嗎?”小夏連忙問道。
“寶心院大人畢竟是年齡大了,”我注意到她話語中說了“也”字,顯然是想到了景重,甚至還有菜菜,於是輕描淡寫的略過了寶心院的真正死因,“總之,你一定要好好康複,來日方長。”
說著,我放下她的手,走出了房間。
大夫已經在外麵等候了一陣,見到我出來,他連忙低下頭去。
“怎麽,禦前的情況如何?”我向內間瞟了一眼,壓低聲音問道。
“禦前的體質很好,盡管失血很多,脈象卻依然頗為有力。另外,我問了禦前的感覺,想來外傷康複的情況也是不錯。”大夫也低聲回答道。
“那就好。”我欣慰的鬆了口氣。
“然而,這些並不是關鍵,關鍵是肺部的康複情況,”大夫把頭壓得更低,“如果出現嚴重的上火,那麽傷情就很可慮了。”
中醫所謂的上火,也就是炎症,這裏自然是指的因為感染而引起的炎症……在我來的那個時代,這並非是什麽大問題,然而以如今的條件,這就是足以致命的狀況。
我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了下去。
如果有抗生素就好了。在我來的那個時代,國內是使用抗生素最為普遍的地方,雖然是處方藥,但是很多藥店給錢就可以買。然而,如今卻是十六世紀,即使經過幾次科技革命、發展得最為先進的歐美地區,最早的抗生素也要過三百多年才能製造出來……
我忽然想起了畿內和九州的教會,雖然他們無法製造抗生素,但他們畢竟來自更發達的西歐,或許對這種傷後感染有辦法。
想到這裏,我顧不上房間裏的大夫,立刻衝出去命令親衛道:“立刻派人分頭前往泉州和府內,把教會裏最好的大夫請過來!”
……,……
情況正如大夫所言,小夏醒過來之後,次日就開始發熱發燒,再次進入昏昏沉沉的狀態。然而,對比起幾天前因為失血引起的昏mí,她這次的情況要嚴重得多,也jī烈得多。她休息得沒有之前平穩了,不時熱得醒過來,或者痛得醒過來,在榻榻米上不安的輾轉反側。
這是真正的痛徹心肺。
因為擔心她,我再也沒有心思為寶心院守靈,整天侯在她的房間裏;可是,看見她那副難受的模樣,我又難過得緊緊握住拳頭,任由指尖在手心掐出深深的痕跡,隻恨不得能夠替她承受這份煎熬。
雖然貴為天下的幕府的大將軍,此刻我卻毫無方法,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就好像看見珍愛的花兒在疾風驟雨中受難,花瓣一片一片飄零下去似的。
或許是有我在跟前看著,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小夏總是盡力忍受,不讓自己發出來,免得讓我更加擔心。
可是,有時候mímí糊糊之間,她還是忍不住低聲,偶爾還吐出幾個不連貫的字句。我把耳朵湊近她,聽見她說的仿佛是“殿下,妾身好恨”之類的話。
她在恨什麽呢?恨自己當年勉強我出山?恨我娶了菜菜、於加、直虎等人?恨我一直忽略了她的感受?恨我讓十來歲的景六郎上了戰場?恨景秀等人連番策劃,在海上找到機會刺殺我?還是恨我隱退得太遲,讓她失去了等待的信心?
我發現,小夏這一生過得並不愉快,而其中的主要原因就是我。
或者,她是在恨自己為什麽就偏偏遇到我了吧?
而她遇到我,是因為我意外來到了這個時代。
我為什麽要來到這個時代呢?難道是為了提前替這個國家結束亂世,提前讓這個國家繁榮起來?那顯然不是我真正的意願,亂不亂,又關我什麽事了?而我又犯得著去改變什麽?正如我所知道的,即使沒有我,這個亂世遲早會平定下來;那些跟隨我的家臣,無論是好是壞,也自然會有各自的際遇。
或許,我來到這個時代,是為了那些身邊的親人。可是我最在乎的菜菜和小夏,還有名義上的母親寶心院,結果都可以說是一場悲劇……
這樣過了六七天,泉州和府內的教會醫生趕了過來,給了我一些微薄的希望。我顧不上他們旅途的勞頓,立刻讓他們替小夏診治。
“情況如何?有康複的希望嗎?”我看了一眼昏mí中的小夏,非常急迫的問道。
兩位教會醫生對望一眼,不約而同的搖了搖頭。
“恕我直言,王妃殿下失血過多,肺部又嚴重感染,已經是沒有辦法挽回了,”其中一人伸手按著心口,向我鞠了一躬,“真是非常抱歉!我們感到非常遺憾!”
“是麽?”我長歎一聲,無力的揮了揮手,“辛苦幾位這麽匆忙的趕過來……請下去休息吧!”
兩位教會醫生再次鞠躬,退出了小夏的房間,留下我一人陪著小夏,久久沒有動作。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有shì女小心翼翼的拉開房門,伏地向我請示道:“殿下,已經到用膳的時間了!”
“出去!”我頗為煩躁的揮了揮手,“都給我出去!不準再打擾我!”
“是!”shì女恭敬的答道,連忙拉上了房門退下,然後是一陣密密的腳步聲,顯然是外間的所有shì女也都退了出去。
房間裏的光線慢慢變暗了,兩名shì女鼓起勇氣,掌著蠟燭進房來,很迅速的放下蠟燭,匆忙離開房間。
燭光之下,小夏忽然慢慢睜開了眼睛。
“小夏,你醒了嗎?感覺怎麽樣?”我欣喜的握住了她的手,“你堅持下,我馬上叫大夫過來!”
“殿下,不用了,”小夏拉住了我,手腕居然恢複了一些力氣,“先前南蠻大夫的話,妾身已經聽見了的!”
“那些南蠻人又知道什麽?”我假裝不屑的回答,“你放心,我已經派人去了京都,請最好的大夫過來!”
“到了這時,殿下還哄我做什麽呢?”小夏臉上閃過一絲紅暈,看來是到了回光返照的時候,“這幾天來,妾身實在是累了,如今能夠解脫往生,和景六郎、寶心院他們團聚,也未嚐不是一件幸事。”
“那麽我呢?你就不管我了?你就這麽丟下我,讓我怎麽辦呢?”我很有些孩子氣的說道。
“妾身的殿下,是全天下最厲害的人啊,怎麽可能會過不了這一關?”小夏勉強笑了一下,“而且,京都還有於加、簡妮特照顧殿下啊!”
“你還說這樣的話,還和我賭氣不是?”我握緊她的手,鄭重的發誓道,“隻要你能夠康複,我就一直在吉良城館陪你……很久以前,我不是這樣和你說過麽?”
“原來殿下還記得啊!”小夏眼光一亮,“妾身還以為,當時殿下不過是在哄妾身呢!”
可是,緊接著,她忽然又咳嗽起來,嘴角也冒出了幾絲血沫,然後血沫變成了血絲,一直沿嘴角流到枕邊。看見這血絲,我連忙用手替她拭去,心裏卻徹底陷入了絕望。
“看來是差不多了……”小夏歎了口氣,整個臉上都黯淡了下來。
“你別說話!”我流著眼淚吩咐她。
夏微微應了一聲,閉上了雙眼,好半天都沒有動彈。
見她這幅樣子,我怕她突然就離開人世,再顧不上剛才讓她休息的話了,連忙輕聲喚道:“小夏,小夏,你醒醒!別睡了!”
小夏聞言,微微的睜開眼睛,張了張口,似乎要說什麽。可是,她的聲音已經非常微弱,於是我連忙把耳朵湊了過去。
“殿下……那天……是從仁澱川上來的呀!”她非常微弱的說道。
“恩!是啊!”我連連點頭。
她說的,是我當年第一次遇到她的情形。這個情形,顯然是她如今回憶起來的,也是一生中最深刻的記憶。
“還有……海月……”她艱難的扭過頭,想看清放在刀架上、一直由她保管的海月刀。
“你等等!我去拿!”我連忙站起身子,取了海月刀過來。
“海月刀取來了,小夏你拿著!”我再次牽起她的右手,握住海月刀的刀鞘。
然而,小夏已經再沒有任何氣息。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