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紀伊征伐(中)

兩天之後,我這一路的濱手在洲本城完成集結,向東橫渡大阪灣,於泉南郡與紀伊名草郡交界處的潮岬深日港登岸,開始攻擊雜賀眾的各個據點。

首當其衝的,是紀伊國的北部門戶中野城。這座城由紀伊國人土豪貴誌教信所建,教興寺之戰時,畠山高政大敗,配下紀伊國人眾和根來眾斷後,包括時任河內守護代湯川直光在內的許多國人眾武士戰死,貴誌教信一族幾乎滅亡,這座城就歸於雜賀眾所有,成為雜賀眾領內的北部重鎮。

由於我方的攻勢非常突然迅捷,而且戰力極為強大,這座城隻堅持了半天,就被作為先陣的前田利家拿下,臨時聚集的四百三十餘人守軍大部戰死,餘者四散而逃。

此戰的迅速勝利,打破了雜賀眾的防禦步伐。他們原本就十分倉促,寄予厚望的重鎮又突然陷落,領內幾乎處在不設防的狀態,完全算不上什麽防禦。我方趁機迅速推進,搶占了孝子峠、土入川口等要地,然後就地布置防禦,沿紀伊街道一線將雜賀眾的宮鄉、中鄉和南鄉分割開來。

三月十二日,佐脅良之、前田利家、生駒家長三人率淡路備和西阿波眾抵達紀川,和山勢方麵的土佐水軍、熊野水軍會師。至此,濱手的第一階段任務宣告完成。

這一天的下午,我和信景率直屬的津島備到達紀川北岸的平井鄉,將河畔九頭神社附近的一間居館團團圍住。居館大門緊閉,幾支鐵炮從牆洞中伸了出來,全部指著門前小路的方向。看到這番情形,我更加有把握了。看來,居館中住著的人,的確就是雜賀眾大頭領鈴木重意的長子、鈴木家嗣子孫一郎重秀的兄長鈴木重兼。

鈴木重兼幼名孫一郎,原本是嫡子的身份。但是他從小體弱多病,元服後沒多長時間,就把繼承權讓給了小他六歲的弟弟鈴木重秀,自己離開本家的十之鄉遷居此處,因此又名平井孫一。

我吩咐宮田光次向居館喊話,指明請鈴木孫一郎重兼出來一敘。或許是被叫破了名姓,明白我方是有備而來,居館裏的人很快就撤去防禦,打開了居館的大門。

既然他們識趣,我也不能不表現一番誠意。

“鐵炮組,放下戒備。”我命令道,然後再次讓宮田光次喊話相邀。

過了片刻,一個身著麻布常服的削瘦中年人孤身走出門外,站在了居館門口。

我上前走了兩步,和他遙遙相對,微笑著通報了名字:“鈴木重兼殿下吧?我是吉良宣景。”

“淡路殿的身份,在下大概能猜到,”鈴木重兼點了點頭,“不過,卻不知淡路殿來意如何?……在下早已隱居,山野病夫而已,恐怕當不得淡路殿的大駕啊”

“說到來意,確實談不上,”我有意淡化了自己的口氣,“隻不過是偶爾行軍至此,然後聽說了你的事情,感到有點好奇,所以順便來探望一下。”

“是這樣嗎?那真是在下的榮幸。”鈴木重兼客氣的回答道,語氣中卻明顯的透著懷疑。

“恩啊主要是因為令弟的關係,”我點了點頭,“令弟鈴木重秀頭領,與我有過幾次並肩作戰的因緣,甚至在前幾天,我還讓身為淡路守護代的弟弟前來接洽,隻可惜……如今雖然敵對,但是我對令弟卻依然是非常欣賞的。”

鈴木重兼沉默了,臉上顯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既然心願已了,那我也該離開了吧”我忽然拍了拍手,讓近侍提出一籃鯨魚肉送過去,“這是我平日嗜好的鯨肉,算是難得的美味……倉促見麵,就以此相贈好了,希望鈴木殿下多加保重。”

“哦……”鈴木重兼有點吃驚,“那麽就多謝淡路殿的好意了。”

“不用客氣,”我笑著點了點頭,“說不定,很快就會有再次見麵的機會呢”

說完這些,我就率領軍勢離開了平井館。

信景跟在我的後麵,明顯有些疑惑,心裏大概是在想,對於這種可能派上用場的敵人,就應該先行拘捕並降伏吧如果是這樣的想法,並不能說是錯的,因為我的確有利用鈴木重兼招降鈴木重秀的打算。但是,這是在嚴重削弱雜賀眾之後、防止他們作垂死一擊的舉措,而且作為雜賀眾的大頭領,他倆的父親鈴木重意必須要伏誅。

殺死父親,再讓兒子降伏,這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能夠說服鈴木重秀的,恐怕隻有鈴木重兼一人。那麽,反正他不可能對我們造成什麽威脅,就讓他保持現在的身份和立場,這絕對比歸降我方之後更具有說服力吧

既然他不問,我也就不必告訴他其中的關竅。讓他在心裏多憋一陣也好,這有助於改進他思慮不深的習慣。

接下來,我把軍務交給竹中重治,帶著信景和十幾個武藝出眾的親衛離開了大營,沿山間的根來街道向東進發。意識到我居然離開大營,信景終於憋不住了,非常好奇的問:“父親大人,咱們這是去哪裏?”

“這是根來街道,當然是去根來寺啊”我理所當然的說。

“根來寺?”信景有些傻眼。

“不錯,去拜訪一位大師,”我指了指他頸上的護符,“你應該知道,你出生時,是由大和長穀寺的專譽大師賜福的吧?如今他已經回到根來寺,並且擔任了寺中的學頭之職。”

說真的,當初特地花重金請專譽為信景賜福,除了讓信景脫離和一向宗的聯係以外,另一個主要原因就是看中了專譽的前途。後世影響極大的真言宗豐山派,就是以專譽作為派祖,和作為真言宗宗祖的弘法大師空海、離開高野山另創根來寺的中興祖覺鑁一脈相承。當然,我並沒有預料到現在的情況,也沒有預料到他這麽快就擔任了根來寺學頭這樣的重職。突然冒出這樣一條關係紐帶,隻能說是機緣巧合吧

“可是,我們去見他作什麽啊?”信景仍然不明白,“我們現在不是在攻略雜賀眾嗎?”

“去根來寺,就是最重要的攻略啊。”我說。

信景想了想,搖了搖頭,顯然是無法理解。

“恩,你想不明白,也在情理之中,”我表示了理解,並且趁勢教導他說,“明國的兵法中有一句話: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覺得這是所有兵法的基點。你若做到了這一句,就能很快明白整件事情的關竅。”

“還請父親大人賜教。”他恭敬的說。

“這就要從雜賀眾的興起說起了……雜賀眾的興起,是依靠著根來眾兩大頭領之一、泉識坊坊主土橋家的支持。而原本的雜賀眾大頭領,乃是控製著雜賀莊的土橋家,他們是泉識坊坊主家的同族。”

“但是現在雜賀眾的頭領,為什麽是鈴木家的人呢?”信景問道。

“因為後來事情發生了變化……”我慢慢的向他解釋了下去。

事情要追溯到文明八年(1476)的時候。當時本願寺蓮如前往南紀伊參詣熊野神社,歸來時訪問有田郡冷水浦,剃度了當地土豪喜六太夫,於是冷水就成為本願寺在紀伊的本處,稱為冷水道場。後來,冷水道場遷移到和歌川北岸的鷺之森,在秋葉山上建立了頗具規模彌勒寺,改名為鷺森別院,又號稱紀伊禦坊(本願寺顯如離開石山後,就是駐留在這裏)。時間一長,除了雜賀莊的頭領土橋家等少數人依然堅持著信仰外,附近雜賀莊、十之鄉的大部分雜賀眾都皈依了一向宗,徹底壓過了真言宗的影響力。十之鄉信奉一向宗的鈴木家也跟著水漲船高,漸漸控製了雜賀莊,取得和雜賀土橋家平起平坐的地位,甚至隱隱占據上風。

也就是在這之後,曆任的鈴木家家主,都自稱雜賀孫一或雜賀孫市(鈴木家嗣子的通名叫做孫一郎),以宣示自身在雜賀眾中的頭領地位……

“但是,紀川之北的宮鄉、南鄉和中鄉卻沒有皈依,依然保持著真言宗信仰,並且和名草郡以東的那賀郡根來寺保持著極為密切的關係……如果得到根來寺方麵的配合,讓這三鄉降伏於我,並且和紀川之南的雜賀莊、十之鄉決裂,將是非常容易的事情。”最後我解釋道。

……,……

大約走出十來公裏,我們越過風吹峠,很快就進入了根來寺的門前町。根來寺擁有守護不入、檢斷不入和諸稅不入的特權,在寺領之內完全是自成一國,擁有自己的各種行業和各類設施,並且在政治和軍事上保持嚴格的中立。領內的防務、各種雜務、門前町和寺內町的管理,全部由從屬於各個坊、院的低階僧眾負責,稱為行人方,大名鼎鼎的根來眾,主體就是負責寺中防務的杉之坊津田家、泉識坊土橋家所率領的行人方僧眾。

與行人方對應的是學侶方。他們是寺中的高層,原本是專注於佛法修行的僧侶(但是現在……),之後因為自身的種種宗教特權,從各領主那得到供奉或者寄進的土地,聚集起龐大的寺領(最高時根來寺寺領達到七十萬石)。而附近的地侍也樂於將土地或者家中的子弟交給寺院,從而獲得守護不入、檢斷不入和諸稅不入的權利,自身也搖身一變,成為津田家、土橋家那樣為寺院效力的行人方世襲高層。

我們這一行人,一望而知都是武士,走在門前町中很有些惹眼。不過,隻要我們不鬧事,寺院方麵是不會幹涉的,而且也不會在意我們的身份,正如町前所書的“來者不拒,入者不問,留者不查,去者不追”四句那樣。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倒是非常自由的地方,是有別於時間的別樣天地。

一直到了行者堂附近,即將進入寺中本坊,才有知客僧前來,向我們詢問道:“幾位施主前來,是祈願?是還願?還是奉佛?煩請告知小僧,讓小僧代為引導如何?”

我轉頭看了看,行者堂一帶很有一些人,但似乎隻有我們一行有這個待遇。

信景也發現了這一點。他的口快,立刻直言不諱的問道:“這位師父,佛門不是說眾生平等嗎?為什麽單單招待我們呢?”

“小施主問得有理,”僧人雙手合十,微微露出笑容,“雖然眾生平等,廣開方便之門,但是畢竟諸門有別……幾位身份不俗,行色匆匆,想必是有重要的事情,自當格外對待。”

“是這樣啊,”我笑著點了點頭,指了指信景,“此番前來,算是為犬子還願吧”

“但不知是哪一院哪一堂?”僧人問道。

“貴寺學頭專譽大師,是在哪一院哪一堂修行?”我反問道,並且向他解釋,“當年犬子出生時,曾蒙專譽大師賜福;如今犬子已經元服成年,故而特來還願。”

“小僧明白了,”僧人態度變得更加恭敬。如今在出生時能夠接受高僧賜福的,至少應該是一方的大豪族:“專譽大師在大佛法院修行……請幾位殿下隨小僧過來。”

不久,我們一行到了寺中心的大佛法院。這是寺中曆史最為悠久的一院,是根來寺開山之祖覺鑁統轄高野山時,奉鳥羽上皇的院宣而建。覺鑁離開高野山、另在根來寺創建新義真言宗後,過了一百五十餘年,當時的高野山學頭頼瑜將大佛法院寺籍轉移到根來寺,成為根來寺諸院之首。

我取下信景頸間的護符,交給大佛法院的知客僧,讓他轉交給作為學頭的專譽大師。沒多長時間,專譽就和知客僧一起來到了大堂,請我和信景進後殿敘話。

“真沒想到,竟然是淡路殿親自前來,實在是讓貧僧大吃一驚啊”專譽摩挲著手中的護符,話語中既有驚訝,也有好些感慨。

這個護符,是他親自製作、開光和持誦的,自然和一般的大路貨不同,一看到護符的形製、材質和符文,他立刻就能分辨出來。

當初重金請他為景次郎祈福時,他尚在大和長穀寺修行,而我也不過是擁有兩萬多石領地的蟹江城主。如今十二年過去,各人的境遇都有了極大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