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繞過一向(上)
處理完這些事務,我離開岐阜前往日野城,然後和井伊直虎、蒲生賦秀護送美津回三重郡領地。
到達三重城的時候,已經是七月中旬,距離我上次前往和泉國,差不多有八個月時間,而菜菜和小夏已經臨產在即。我去見寶心院時,她正虔誠的為兩個未出世的孩子祈福。看她的氣色,比去年在土佐要好得多,而且已經脫下藍布袈裟,換上了淡紫色淺紋的精致華服。
“看到母親大人這麽精神,真是讓人放心啊”
“想著你也該回來了,”寶心院笑道,“秀景沒有一起嗎?”
“他在守備岸和田城。”
“是這樣呀”
“正是。最近那邊有一些不安定。”我解釋道。
“這些事情不用和我說,”寶心院搖了搖頭,“對了,景次郎,如今你已經重建家業了,是不是就在這邊重建家中的菩提寺呢?”
“這件事啊……”聽寶心院這麽一提,我忽然意識到,也許是該建立一所佛寺,安排那個蘆名兵太郎來擔任住持,讓他在三重郡安頓下來。
“關於這件事,本來是想取回舊領後在原址重建的……”
“恩,你的想法也有道理……”寶心院沉吟著。
然後我就笑著繼續說了下去:“不過,既然母親大人這麽說,就建在這邊也無妨啊”
“那麽我就安心了,”寶心院笑得十分親切,“住持的人選,現在就要好好考慮了吧?”
“剛剛結識了一位大師,閱曆非常豐富。”我點了點頭。
說起來,請蘆名兵太郎和本多正信前來三重城,已經將近十天時間了,現在該去抽空見見他們。
來到竹中陣屋,作為主人的竹中重治不在,隻有本多正信和蘆名兵太郎。兩人在廊間擺開酒席,快活的暢飲著。我徑直走了過去,坐到兩人的上手位置,然後發現酒席確實很不錯,有新鮮的金槍魚刺身、禦膳海苔、豚肉飯、鰹節,梅幹、酢菜、辛子酢等一應俱全。
“看來重治倒是很殷勤啊”我稍稍驚歎道。
本多正信正向我施禮,聽到我的話,本多正信露出一個奇特的表情;而蘆名兵太郎幹脆的裂嘴大笑。
“倒不是竹中大人殷勤……”他向我伸出了手,“能夠向城主殿下支取兩百貫嗎?”
“可以,”我爽快的答應了,“不過,要這麽多錢,準備做什麽呢?”
“不是準備做什麽,是已經花出去了!”蘆名兵太郎笑道,指了指麵前的宴席。
“這些食物,都是以城主殿下的名義,在城下町賒來的……另外兵太郎還賒了一些衣食和藥材,施舍給貧病的町眾們,也是以城主殿下的名義。”本多正信向我解釋。
居然是這樣……這算是劫富濟貧麽?
“真是想不到,三重町真是繁華,有很多食物連堺町都沒有,所以不知不覺就花掉了這麽多錢,”蘆名兵太郎毫無愧色,“說起來,城主殿下的名字還真是管用啊知道我們是三重城的客人,那些商家就毫不猶豫的同意賒欠,連名字都不用留一個呐”
我笑了笑。關於這件事,我倒有自矜的資格。在三重町,我的名字就是信譽。
“上次在日野城軍務繁忙,沒有來得及與兩位認真敘話,然後又因為有一些事情耽誤了行程,所以現在才回三重郡……好在兩位在這裏過得還不錯,我也就放心了。”
“城主殿下客氣。”本多正信欠了欠身。
“那麽兩位找我,有什麽事情呢?”
“在下是前來請求城主殿下幫忙的,”本多正信深深的平伏下去,“雖然非常冒昧……但請殿下允許在下暫時出仕吉良家”
“暫時出仕?”我反問道。
“是,”本多正信點了點頭,“在下的本意,自然是回到德川家的,可是三河殿下一直不願接見。所以,在下希望暫時加入和德川結盟的織田家,憑借優秀的表現打動三河殿下”
“原來是這樣。”我點了點頭。這確實是一個不錯的注意。
在曆史上,佐協良之、加藤彌三郎和長穀川橋助被信長開除後,就是選擇出仕德川家,試圖建立功業後回歸織田。可惜他們的運氣不太好,全部戰死在三方原。不過,因為這一戰,信長終於接受了他們的家人,佐協良之的妻子還成為了信長外甥女淺井小督的乳母。
“隻是,為什麽選擇我吉良家呢?”
本多正信笑了笑,態度依然非常恭敬:“如果是織田彈正殿下,在下根本不敢提出這樣的請求;家中的其他幾位重臣,也很難有城主殿下這般器量。更何況,城主殿下於德川家有很大的恩惠,領地也和三河國隔海相對著……所以在下就隻好厚顏拜托殿下了。”
“既然本多殿下這麽相信我,就請暫時在我吉良家出仕吧”我想了想,同意了他的要求。
這是一份難得的恩惠。而且,即使隻是暫時的出仕,也會結下難以逾越的主從情分。本多正信無疑是一個能力出眾的人,他想引起德川家康的重視,就必須好好表現,在事務範圍內為我盡職盡責。截止服務的期限,大概要到長蓧會戰之後……那時說不定他會改變主意呢。
就當是德川家康借給我的與力好了。
“實在是感激萬分”本多正信拜服了下去,“主公”
我點了點頭,轉向蘆名兵太郎:“那麽兵太郎……或者隨風大師?”
“還是請稱呼貧僧兵太郎。”他雙手合什道。
“但為什麽寧願別人以俗名相稱呢?”這個問題,我上次就想問了。
“這個啊,是想和那幫家夥有所區別。”蘆名兵太郎回答。
“那幫家夥……是指大師修行過的那幾家寺院的人嗎?”我繼續問道。
“就是那些人,”蘆名兵太郎歎道,“如今的佛門,早已經徹底墮落了。無論是石山本願寺,還是紀伊粉河寺、根來寺,都成了窩藏罪犯、藏汙納垢的所在,而那些坊主、院主和坊官們,就是最大的罪犯啊他們躲在堅固的禦堂和大殿裏,坐擁美女信徒,揮霍著信眾們的血汗供奉;而那些堂眾、行人方組成的僧兵,就是他們大大小小的幫凶和爪牙。即使是曾經被尊稱為‘高野聖’的高野山行僧,如今也被人叫成了‘夜道怪’,留宿他們的農家,家中女人都會因此而蒙上恥辱……”
蘆名兵太郎越說越激憤,眼中的光芒愈加強烈,甚至慢慢的蒙上了一層水霧:
“庶民信眾們渺小而努力的工作著,把微薄的收入捐獻出來,像蜜蜂建造蜂巢一樣建起寺院,原本寄托著信眾們的誠心,是保護庶民的堡壘和屏障。為了保護這些最後的淨土,他們甚至不惜付出性命可是,如今的寺院卻成了蠹蟲和當權者們的巢穴,那些蠹蟲代代相承,反過來榨取庶民和信眾們的血汗,吃得腦滿腸肥,讓他們承受領主和坊主的雙重壓迫。而能夠受到保護的,大都是可以幫他們打仗的惡棍們……正信殿下,那些在大阪犯下搶劫殺人惡行的強盜,逃入石山禦坊後,禿驢們是怎麽說的?”
本多正信無奈的回答:“來者不拒,去者不追,禦坊是非常堅固的堡壘,隻要大家奉獻自己的力量,就算大名和將軍也沒辦法侵入的。而且,隻要口誦南無阿彌陀佛,再邪惡的人,也能得到佛祖的赦免;如果想得到來世的善報,就請在佛前奉上供奉;這是蓮如上人留下的法旨啊……”
“昔日蓮如上人的教誨,被他們當做攬財的口實。到了這樣的地步,還指望他們能夠對世間有所補益嗎?”蘆名兵太郎質問道。
本多正信抬頭望向庭院一角的樹上,那裏棲著兩隻哇哇大叫的烏鴉。
看這個樣子,他是多次領教了蘆名兵太郎的舌頭,以至於寧願聽那聒噪的烏鴉叫聲。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他差不多是被說服了。蘆名兵太郎的話,以及在石山本願寺的所見所聞,幾乎摧毀了他對一向宗的虔誠信仰。不然的話,他是無法和蘆名兵太郎這樣融洽相處的,也不可能放棄往日的芥蒂謀求重新出仕德川家。
“既然這樣鄙薄佛門,大師為什麽還要出家?”我奇怪的問道。
“自然是為了追隨前賢,尋求普渡眾生的法門,”蘆名兵太郎神色轉為嚴肅,“貧僧最佩服的,乃是昔日的蓮如上人。上人深入民間發展信眾,在大阪、長島、加賀等天下要通建造堅城,這原本就是為了在日本建造地上佛國,達到普渡眾生的目的。可惜他自己也有局限,依然拋棄不了自身,坐擁女侍十數人,生下幾十個子女,還讓他們繼承自己的事業……然而,自蓮如上人西行後,天下間的戰亂愈演愈烈,佛門越來越墮落腐化,如加賀那樣的百姓之國,也是連年戰亂,甚至成了刺客、殺手和罪人的樂土,地上佛國的根基,就這樣崩塌了下來。而蓮如的子孫們,卻隻顧著自身的享受和尊榮,以死後的地獄與極樂世界愚民惑眾,收取大量的供奉,而手下僧眾們也隻知籍著葬儀誦經來果腹。這樣的鄙陋行徑,恐怕會累及蓮如本人,讓他不能成佛啊更不用說完成他的宏願了”
“但是,這些佛門的事情,和你前來見我,之間沒有什麽關係吧?”我搖了搖頭。
“怎麽會沒關係呢?佛門的事情,就是天下的事情……既然佛門無法完成,那就要依靠武家的力量啊”蘆名兵太郎目光炯炯的看著我,“貧僧在筒井城的時候,聽說了兩件關於城主殿下的事情。一件是永祿七年幫助筒井家擊敗古市、十市聯軍,顯示了高超的戰術和強大的戰力;一件是永祿十一年平定伊賀、大和兩國,顯示了仁厚的心性和優秀的政略。而且,四年之間,實力增長得如此快速,實在是令人驚歎,貧僧周遊列國,還從沒有見到這樣的武士……如今見識到三重城和三重町的風采,貧僧就更加確定,城主殿下正是能夠結束亂世、整頓佛門,並且造福天下的人物”
我認真的瞧著他,他的神情是非常嚴肅的。
真沒想到,居然現在就有人把寶押到我身上了,還是這麽一個神奇的人物。
而他所說的這些話,並不是全無道理。但是,他的情緒實在太激動,觀點免不了會偏頗。至少我知道,本願寺的顯如就不是那麽無能的人。
可以說,現在的蘆名兵太郎,和後世的某些憤青們極為相像,或者就是一個有理想、有文化的憤青。
想到這裏,我搖了搖頭:“大師實在是小看了天下的人物,而我並沒有這樣的想法。結束亂世、整頓佛門之類的事情,在我織田家中自有彈正殿下,而我隻是負責份內的事情。”
“即使那位殿下能夠結束亂世,卻很難說對天下庶民有所助益。這樣的事情,隻能依靠城主殿下啊”他殷切的看著我,“貧僧聽說令祖父、令叔祖父師從南海學派的南村梅軒大師,而城主殿下從小接受令叔祖父的教導,所以精於漢學,通達儒典,可有此事?”
“倒是學過一些,但說不上通達。”我暗暗詫異,這個和尚消息還真靈通,很可能去過土佐國,不然不會知道得這麽詳細。
“那麽城主殿下所說的,就是對天下有所助益的想法了”蘆名兵太郎雙手合什,卻念出一句儒經上的話來,“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和尚解四書,秀才去捉鬼,道士拜彌陀,真是莫名其妙的事情……不過,這個和尚的確還有點意思,特別是他對本願寺和蓮如本人的看法,很多地方倒和我有些相似之處。
我站了起來,點了點頭:“頭一次聽到大師這樣的見解,還真是耳目一新呢既然大師在這裏住得還習慣,不妨就多住一段時日如何?先前要求的金額,我馬上派人送來……再過一陣,或許還有重要的事情拜托大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