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瓶兒雖然說她當時的情形是急的,其實我知道她當時的情感遠不止如此。我心裏很感動,還有一種幸福的滋味,滿鳥鳥這個粗人當然沒從覃瓶兒的話中聽出什麽異樣,仍吧嗒著煙。地上已有不少的煙蒂。
我見覃瓶兒滿鳥鳥出現短暫的沉默,知道是該我發言的時候了。
不過,在發問之前我先說了句引子,“鳥鳥,再來一支。”滿鳥鳥摸索摸索摸出一截彎成弓形的香煙遞給我,並恭恭敬敬為我點燃。末了還把拿著的火把往我跟前湊了湊,似乎那火把光能催促我盡早地說出我的遭遇。我暗地笑了一下,到目前為止,他們都還不知道我眼中盡是黑白風景,根本不用任何外來光就可以看清他們臉上的表情,那團雪白的火把光反倒晃得我有點眼暈。
煙霧繚繞中,我欲言又止。我在遲疑,要不要把我認為是那層“紙”後麵的所見所聞告訴他們呢?倘若說出來,滿鳥鳥肯定深信不疑,覃瓶兒就說不定了,因為這畢竟與以往的任何“鬼魂”傳說都大相徑庭。一般來說,都是真實的人見到虛幻的“半傀”,還沒聽說過有人親自體驗自已的魂魄看見真實的人的。還有,我那到現在都還隻能看見黑白二色的眼睛也是一件既不可意會也不可言傳的麻煩。
猶豫半天,我才問覃瓶兒,“從你產生那種有人叫你的感覺到你回來摸到我躺在地上,時間大概是多久?”
“……也沒多久吧?”覃瓶兒明顯遲疑了下,“大概也就十來分鍾。”
十來分鍾?我腦子轉開了。按這個時間計算,那時我已經抹了花兒的眼淚,已經能清晰看見黑白世界,而且極有可能正在跑向那座吊腳樓,那……我怎麽沒看見折身而回的覃瓶兒,而回來後又能清晰地看見她抱著我的肉身呢?難道……我在吊腳樓裏轉了一圈竟然發生了某種奇異的變化?甚至,那番遭遇確確實實是一個真實程度極高的夢?
“那座吊腳樓明明懸在空中,你怎麽會走上它的場壩?”這句話順著思維走,我未加考慮就說了出來。
“懸在空中?”覃瓶兒一呆,摸摸我的額頭,“誰說的?鷹,你……沒事吧?”
“……難道不是?”既然說開了,我幹脆繼續說下去,“而且,樓前有幾棵懸在空中的馬桑樹,並且很高大,樓後是一片懸在空中的桃林……”
覃瓶兒婉爾一笑,說:“鷹鷹,你什麽時候看見那座吊腳樓懸在空中?你做夢了吧?那座吊腳樓明明好端端座落在地上,樓前樓後光禿禿寸草不生,哪來懸在空中的馬桑樹和桃林?”
“……?”我沉默半晌,試探著說:“那座吊腳樓附近,你沒看見其他人?”之所以這麽問,是因為我想起了那些從空氣中鑽出來的**,即使那層“紙”後麵的世界與現實世界截然不同,既然真實世界有一座吊腳樓,那現實世界至少也應該有那些**的某些痕跡,比如壁畫、雕塑之類的東西。
“你越說越離譜了,那座吊腳樓孤寂死沉,哪有其他人在呢?”
“內外陳設就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沒有。就是一座很普通的吊腳樓,和陳老家、巧哥家的吊腳樓差不多,唯一不同的就是,那座吊腳樓明顯大了許多。”
“那……你和寄爺在哪裏找到稻草和這幾套衣服?”
“哦,這倒是一個很奇怪的地方,你們猜,這稻草和衣服在哪裏找到的?”
我和滿鳥鳥相互看了眼,扭頭定定看著覃瓶兒,“哪裏?”
“鳥鳥,你要坐穩了——在堂屋中的一副棺材中……”
“啊?”滿鳥鳥果然沒坐穩,從地上彈了起來,像身上落了火石一般,手忙腳亂就要去剝掉那身衣服。覃瓶兒也不避嫌,及時止住滿鳥鳥,“別急,安叔已經為衣服做了法事了,你不用害怕。你看,鷹鷹多鎮定!”我唯有苦笑,聽說衣服是從一副棺材中找到的,我的內心早就狂跳不已,隻不過沒有滿鳥鳥那樣表現得很誇張,所謂的“鎮定”完全是裝出來的。
滿鳥鳥對寄爺極為崇拜,聽覃瓶兒說寄爺為衣褲做了法事,趕緊提上褪到大腿的褲子,一步蹦到我身上,雙手自然而然摟上我的脖子。粗重的喘氣聲在我耳邊猛烈響起。我瞥見覃瓶兒偷偷咧了下嘴,心裏明白所謂寄爺做了法事這事兒純屬鬼打架,隻不過是覃瓶兒在寬滿鳥鳥的心而已。
“你……你不是說……衣服是在箱子裏找到的嗎?”我覺得呼吸有點困難,說話自然很不流暢。
“是啊。箱子就在棺材裏啊,箱子周圍就堆著稻草。那棺材封得真緊,刮的黑漆也很厚,安叔忙活好半天才把棺材蓋弄開……”覃瓶兒的語氣,聽起來像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我卻感覺腳板越來越涼,而且,出氣更加困難。
“鳥鳥……那個箱子……可能……很值錢……”滿鳥鳥已摸清我的套路,我按常規方法已不能擺脫他雙手的束縛,本想再次使用撩陰腿,想到這個招式太過陰毒,可能造成無法預料的結果,所以隻得利用他的弱點,轉而求其次,以攻心為上。
滿鳥鳥聽說那箱子可能很值錢,緊張的情緒有所鬆懈,反映在行動上,雙手傳來的力道也弱了許多。
“值屁的錢,我看了,就是一個很普通的黑漆木箱子……”覃瓶兒根本沒注意我的窘境,也沒意會到我的戰略思想,居然使出落井下石的招式。我的脖子又一緊,我暗暗叫苦,在心底狠狠叫了覃瓶兒幾聲姑奶奶。
“聽,安叔在唱什麽呢?”覃瓶兒忽然說。我的脖子像螺母在滿鳥鳥雙手環抱中旋轉差不多九十度,望向寄爺。隻見寄爺左手握八寶銅鈴、右手握司刀,正在稍遠處旁若無人手舞足蹈,邊舞邊唱:
妹妹的花針,刺不透玄武的心。像鍋兒的混沌世界,隱藏著,白虎部落隔絕世人的迷蹤之城。萬能的祖先,建造了一座通向遠古的門,白虎、魚鱉是兩支部落祖先的像征,黑臉張飛和洪荒時代的青龍圖騰,守衛著,八部大王和白黑紅三位家神,還有那,賜給後人流動雪銀的巴寡婦清,高高的懸樓,安居著他們世人敬仰的英靈。騎著駿馬的女族聖母,懷抱兔子俘獲了先祖那,千般恩愛萬般柔情,英明的先祖,為了延續子孫的安寧,逆流而上來到世外勝境,本想安居樂業,無奈因愛而恨,鎮住了,那持刀而來的溫柔大軍。女神的詛咒,前栽馬桑,後種桃林,一對怨家,終成了,世代糾纏的陰魂。延展千年的後人,取出祖先準備好的瘟燈,驅散那,迷失心境的重重陰雲……
寄爺的歌聲粗獷豪邁,曲調竟是土家的擺手歌,舞蹈也與土家小擺手舞動作極為相似。
覃瓶兒聽寄爺歌聲停止,沉默半晌,“鷹鷹,你聽懂他在唱什麽?”
我回味了下歌詞,遲疑著說:“又懂又不懂……”話未說完,寄爺唱道:“鳥啊鳥,過來嘛,我給你加呀加火焰……”滿鳥鳥本聽得口水直差滴到我脖子上,聽寄爺招呼他過去,鬆開我的脖子,興衝衝跑到寄爺身邊。寄爺手握八寶銅鈴和司刀在滿鳥鳥頭頂一陣揮舞,右手司刀啪地一聲拍在滿鳥鳥頭頂,轉身奔出石牌坊,身後留下他高昴蒼勁的歌聲,“那向著太陽綻放的花兒終會枯萎,那枝椏延伸的盡頭是你千年追尋的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