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寄爺提到要找東西做“瘟燈”時,我就應該想到所謂的“瘟燈”就是“草把龍”,隻是身處這樣的環境,殘存的記憶早被寄爺的終極變化所湮沒,同時我也從來沒見過真正的“草把龍”,對它的印象僅僅來源於我爺爺講訴的故事,所以當寄爺提到“瘟燈”二字時,我和覃瓶兒一樣懵然無知,不知這新生代土家梯瑪口中的“瘟燈”是何方神聖或何種金鋼寶貝。

這還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寄爺把我的肉身做成“草把龍”就能讓我回到那層“紙”的前麵麽?這是不是梯瑪向老漢傳授給寄爺的覡術呢?短短幾天時間,寄爺怎麽就學到了這些稀奇古怪的方法?

寄爺當然不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麽,見滿鳥鳥把插在稻草上的香支一一點燃,把火把遞給滿鳥鳥拿著,白煙燎繞中,彎腰撿起覃瓶兒放在地上的那包黑黑的東西,打開,從那包東西中扯出一件漆黑的長袍披在肩上。我仔細一看,天爺爺,那件長袍不正是剛剛清和大師披的那件八幅羅裙麽?寄爺是從哪裏得到的?難道我先前看見的清和大師竟然不是陰魂而是實實在在的人?剛才寄爺和覃瓶兒奔向吊腳樓難道就是去找清和大師?這麽說,覃瓶兒不顧我和花兒的安危玩失蹤,竟然與清和大師的出現有關?

我越想越迷惘。本來,“我已經死了,魂魄與肉身已經徹底分離”這個想法在我腦海已經初具雛形,我也已經基本接受這一殘酷結果,此時第二次看見那件八幅羅裙出現,我對自己當前處境的判斷,又出現一種上不挨天、下不粘地的感覺。我到底是生?是死?是在做夢?還是出現了幻覺?

寄爺接下來取出的四件東西更讓“我已死亡”的信念飄渺不定。那四件東西分別是一頂寶冠、一支牛角、一把怪刀、一個拴著六個鈴鐺的馬頭形物件,這些東西正是先前出現在清和大師身上的物品。

寄爺莊重地戴上那頂寶冠,把牛角放進嘴裏,仰天嗚裏哇啦吹了一陣,收回掛在腰上,然後左手握著那馬頭形物件,右手握著怪刀,交叉斜舉在頭頂,向一個方向緩緩跪下,嘴裏嘰嘰咕咕,聲音很低沉,所以我聽不清他到底是在說還是在唱,更聽不清他嘴裏吐出的是些什麽字眼。覃瓶兒和滿鳥鳥睜著黑洞洞的眼睛,定定站著不動,顯然被寄爺神秘怪異的裝束和莫名其妙的舉動震住了。花兒這廝表現得更過分,居然遠遠跑開,蹲坐在地上,吡牙裂嘴警惕地望著寄爺。

寄爺那既像祈禱又像祭拜的儀式持續了大概七八分鍾才宣告結束。站起之後,他右手舞刀、左手舞那馬頭形物件,微垂著頭,開始繞著我穿著稻草的肉身轉圈,嘴裏仍在低聲嘰嘰咕咕,同時扭腰擺胯,前四後三邊舞邊緩步前進。

看著寄爺那怪異的舞蹈動作,被莊嚴、肅穆、緊張氣氛深深籠罩的我,居然想起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歌詞: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早睡早起咱們來做運動……

更讓我困惑不解的是,先前清和大師擺動那馬頭形物件時,我並未聽見任何聲音,而此時居然能清晰聽見那六個鈴鐺略顯悶濁的叮叮聲,那把怪刀在慘白的火把光照耀下和星星點點的香頭映照下,向潑水一樣散開一團白光,隔在那層“紙”後麵的我,也能清晰感覺白光帶起的灼熱氣息,渾身上下出現一種蒸桑拿的感覺。

寄爺圍著地上那條“草把龍”忽左忽右繞了幾十個來回,停止舞動,定定站在我肉身的腳前,扭頭對旁邊癡呆狀的覃瓶兒唱道:“覃啊姑娘,我需要噻你的一樣喲東西……”

覃瓶兒如夢初醒,呆了幾秒鍾,聲音顫顫地問:“什麽東西?”

“這樣東西噻,鷹鷹曾經給你呀喲喂……”寄爺仍是一副唱腔。

“……”覃瓶兒呆住。我心裏也很納悶,我曾給過覃瓶兒什麽東西?

“就是噻他用他的血給你嘛治過臉嘛囉喂……”這對白很正常,隻是寄爺那蒼老的怪腔怪調實在讓人聽來勞神費力,真搞不懂他的腦子是出了問題還是其它什麽原因,為什麽老是要用一種吟唱的方式說話呢?

“您家說的是……我的血?”覃瓶兒遲疑地問。

“對的嘛喲喂!”

“……”覃瓶兒咬咬白牙,毅然決然說:“您家答應過我,要把鷹鷹的魂招回來,別說是我身上的血,就是需要我的心我也認了……”說完,張口就向自己的食指咬去。

“等下。”寄爺這兩個字雖然沒有脫離哼唱的味道,總算沒有附加一些“呀”、“啊”、“囉喂”的輔助詞匯,我聽來感覺十分親切。

“……怎麽?”覃瓶兒定定看著寄爺。

“不能嘛用指頭血噻囉喂~”寄爺見成功阻止覃瓶兒咬破指頭,又夾雜一些輔助詞匯慌腔走調唱了一句。

“……”覃瓶兒顯然不知所措了,呆呆看著寄爺,好半天才囁嚅著說:“……要用哪裏的血?”

“要用嘛……”寄爺唱到這裏頓了一下。這一頓,嚇得我差點一翻跟鬥,第一時間想到了那裏的血。我暗罵寄爺這點子出得太臭太沒常識,就算那裏的血是救死扶傷的靈藥,你怎麽就知道覃瓶兒這幾天恰逢“頗不寧靜”的時期呢?回想起在安樂洞中他判斷出覃瓶兒是未破之身,我越發感覺這老家夥屬於那種把簸箕說得比天大的故弄玄虛之輩。

覃瓶兒果然與我心意相通,很可能與我一樣的心思,雪白的臉唰地黑了——當然,很可能是紅了,我現在除了黑白二色,根本分辯不出任何其它顏色。

“……我……我這幾天……沒、沒有啊……”覃瓶兒瞥了一眼旁邊的滿鳥鳥,勾著腦袋結結巴巴地說,不光聲音顫抖,身子也在輕輕抖啊抖,抖得我的心也跟著懸吊吊的。

寄爺一呆,半天才唱道:“……我說的是嘛舌尖上的血噻伊呀喲喂……”

我氣得幾乎發狂,不光是為他那古裏古怪的腔調,還為那“欲唱還休”的曖昧。舌頭上的血有什麽可忌諱的?吞吞吐吐害得我的思想拐了老大一個彎。我真想親切地對寄爺說一句滿鳥鳥經常掛在嘴邊的“日常用語”。

覃瓶兒聽寄爺要她舌頭上的血,顯然如釋重負,長籲一口氣,吐出舌頭,銀牙一咬,一股黑色的**崩濺而出。我剛好站在覃瓶兒的對麵,這一幕看得十分清楚。

寄爺見覃瓶兒咬破舌尖,用那柄怪刀撥開我肉身頭部的位置,肉身的額頭清晰地露了出來。寄爺在肉身上那個不是“土”字的“土”字第一橫旁邊用刀劃了一下,然後對覃瓶兒唱道:“覃啊姑娘,你呀你嘛把舌頭上的血噻滴在這個噻傷口上吧!”

覃瓶兒黑血滿口,已經無法用語言來表達自己的疑惑,聽寄爺要她把舌頭的血滴在肉身額頭上的傷口上,乖乖地走到肉身身邊,半跪於地,俯下身子,將小嘴貼近肉身額頭,舌頭上一滴滴黑血像蠟油一樣嘀嗒而下。

滿鳥鳥畏首畏腳站得遠遠的,鮮有亮光的黑眼眶一瞬不瞬盯著寄爺和覃瓶兒忙碌。

我的注意力不在滿鳥鳥身上,見覃瓶兒舌頭的血幾乎把肉身額頭全部蓋住,那層“紙”後麵的我仍半點反應都沒有。我暗地苦笑,寄爺恐怕又是在玩“摸石頭過河”的伎倆了。

唉!這新生代土家梯瑪的法術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