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瓶兒能看見我?
我欣喜若狂,全身因激動而開始輕微顫抖,嘶聲叫道:“瓶兒!是我是我!”邊說邊伸手去摸覃瓶兒蒼白淒楚的臉頰,想要撫掉她臉上的眼淚。
覃瓶兒瞪著兩隻黑洞洞的眼睛,滿臉淒楚迷茫,對我的手根本沒任何感覺,雪白的上牙咬住下嘴皮,全身也像冷得打擺子一樣微微顫抖。
“瓶兒……”我跳起來大叫一聲,使出了吃奶的力氣。
換作平時,覃瓶兒肯定會被我這聲高昂的鬼哭狼嚎嚇得飛起來,可現在她對我的喊聲一無所覺,連臉上的肌肉都沒出現半點抽搐,我站在她麵前,還不如一縷輕煙。
我內心充滿絕望。“陰陽隔層紙”這是我爺爺生前在講那些所謂“陰間”“陽間”的故事時老是喜歡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我當時就想那層“紙”在哪裏呢?“紙”後麵的另一個世界究竟是什麽樣子?現在我終於明白了,那層“紙”無處不在,那層“紙”是世界上最遠的距離,遠得明明看得見自己心愛的人,卻永遠無法摸得著她,永遠無法跟她耳語呢喃……
我臉上抽搐,兩眼含淚,地上我那黑白分明的肉身一動不動。
花兒站在我的腿邊,嘴巴一拱一拱,我腿上卻沒任何感覺。覃瓶兒癡癡站了一會,長歎口氣,蹲下身子把那個肉身又緊緊抱在懷中,臉頰貼在肉身的額頭,輕輕摩擦,雙肩一抖一抽,又開始嚶嚶哭泣起來。在那層“紙”後麵的我聽見那哭聲,心如刀絞。我長歎一聲,終於體會到什麽是“肝腸寸斷”的滋味了。
花兒拱我的腿無果,抬起頭來看著我的臉,眼角的淚水像斷線的珍珠滾滾而下。
看見花兒的眼淚,一個差點被我遺忘的疑問潑喇喇湧進我的腦海——格老子的,我是怎麽死的呢?這個問題想不明白,我可能一輩子寢食難安。當然,我現在的處境,也談不上什麽安不安的問題。
我仔細回憶了下,要說我軀體發生劇變,就是從把花兒的眼淚抹在我眼球上那時開始,在之前,我可以真實地觸摸到花兒,從跳下圍牆、閉眼奔到花兒身邊,再托起花兒爬上石獅子,用繡花鞋揮斷那條巨蛇……一直到發現覃瓶兒失蹤,我都能清晰感受到真實世界的溫度,跳下圍牆時,我也能清晰感覺腳上傳來的劇痛,甚至我手指沾上花兒的眼淚,我也能感覺那淚水的清涼,不像我現在做夢一樣什麽都感覺不出——除了能聽見花兒和覃瓶兒的聲音。
那麽,我抹上花兒的眼淚之後又發生了什麽呢?我記得當時我把花兒的眼淚抹在自己的眼球上後,由於害怕,半天不敢睜眼,直到花兒狂叫一陣,我才下意識睜開眼睛,結果就看見了眼前的黑白世界……疑點出來了,在這個期間,花兒為什麽會狂叫?根據它的性格特點,除非它看見或感覺危險臨近,才會有那種驚天動地的吠叫。那麽,它看見或感覺到了什麽?我是否就是在那時進入那層“紙”後麵的世界呢?如果確實如此,不管我現在是在做夢也好,死了也好,肯定當時受到了外來因素的影響,花兒那幾聲狂叫,也許就是我本人不同形態的臨界點。
這個猜測還有一個佐證。按說花兒對我,絕對的忠貞不二,對覃瓶兒也情深意重,而當時我抹了它的眼淚後,準備讓花兒跟我一同去尋找覃瓶兒時,花兒卻出人意料地站著不動,我拿繡花鞋打它的腦袋它也沒感覺,對我說的話也似乎聽不見,說明我那時就是另一個形態了,花兒之所以站著不動,一定是守著我的肉身不肯離開,絕不是像我當時猜測的那樣,因為疲憊或恐懼導致花兒駐足不前。
但是這裏又有一個新的疑點:我當時怎麽沒看見自己的肉身?
我抬起頭來,眼光無意落到石牌坊中門上的張飛像上,發現那張怒目圓睜、胡子巴胯的臉似乎飽含著譏誚——夥計,你不是笑我怎麽淪落到這裏做門神嗎?想不到你也有今天……我眼光收了回來,記起當時我的注意力全部在那門板上的張飛、黑色兔子和那隻鱉上,而且更急於想找到覃瓶兒,根本來不及去看周圍的環境,沒留心到自己的肉身與魂魄已經徹底分離就變得極為可能。再說,正常人哪會想會發生這樣詭異的劇變呢?
現在,那具肉身在我眼前很清晰,盡管隻有黑白二色。
說實話,關於傳說的“肉身”我小時候倒真的接觸過。我有一個遠方同姓叔叔——當然不是滿鳥鳥——是個“孤佬”,據說是陰間勾魂拿命的“無常”,白天與正常人無異,喝酒吃肉、犁地耙田樣樣精通,看不出他有什麽特別的地方,而一旦到晚上,如果有人和他同床睡覺,會經常發現他的身體變得和死人一樣冰冷,鼻息也沒了,脈搏也不跳了,唯餘心窩處一團淺淺的溫熱。熟悉他的人都曉得,一旦他身體出現這種狀況,肯定又是哪裏要死人了,他去執行“勾魂拿命”的任務去了,見得多了,也就習以為常,甚至有人跟他開玩笑,“滿無常,你來拿我時打聲招呼哈!狗日的好酒好肉不曉得招待了你幾多,這點麵子要給哈!”滿無常隻是笑,不答。冬去春來,人死得不少,從沒聽說過滿無常在某人死前事先跟他打過招呼。我那時還小,屁都不懂,滿無常有天晚上摸到我家混酒喝,酒醉飯飽就在我家睡了,而且就睡在我的床上,我半夜起來撒尿,無意中摸到他的大腿冷得像冰砣砣,再一摸其它地方,還是冷得像冰砣砣。我當時哪有人死人生的概念,也從來沒接觸過屍體,所以根本就沒朝那方麵想,隻是在心裏嘀咕,怪不得睡了半夜都睡不暖和呢,我以後再也不跟你睡了……第二天一早,滿無常爬起來,笑嘻嘻地對惺忪著眼的我說:“走,看死去……”我當然知道“看死”就是有人死了,大夥兒都去幫忙辦葬事。當時我就覺得奇怪,我一夜冷得未合眼,根本沒見他與任何人交談,他怎麽知道有人死了?日白吧?誰知我還未穿好衣服,就有人來請我父親去幫忙紮靈屋……
我把這事兒說給爺爺聽,爺爺才告訴我,我那遠房叔叔是個“無常”,半夜勾魂去了,當然不是大大咧咧撲噠撲噠踩著方步去勾,而是先到閻王那裏領任務,領完任務再以自己的魂魄去勾,魂魄和肉身分離了,所以身體才會那麽冷。
從此以後,我對這個叔叔敬而遠之,打死我也不願跟他接觸,別說跟他同床睡覺,吃飯都不敢跟他同桌,更不敢看他的眼睛,實在不巧碰到他時,我也是把腦袋勾到褲襠恭恭敬敬叫一聲“叔叔”之後,撒腿跑得比飛機都快。
當然,這個叔叔早已去逝,不知是誰勾的他的魂魄。
我看著地上自己的肉身,憶起我那叔叔冰冷的軀體,暗想,我叔叔的魂靈是怎麽回到他自己身上的呢?肯定有個什麽先決條件——對了,極有可能是他心窩那團溫熱,當然還需要一種什麽方法,遊離的魂靈才能再次與肉身合二為一。那麽,我肉身心窩上還有沒有一團溫熱呢?那個讓魂靈回到軀體的方法是什麽?
我想起靈異電影中,魂靈回到軀體,通常是魂靈向肉身主動撲去,肉身就莫名其妙地複活了,呀地一聲,鼻孔開始出氣,接著就緩緩睜開眼睛……不想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試它一錘子不就行了嗎?
問題是,現在我的肉身被覃瓶兒抱在懷裏,如果我冒然撲上去,魂靈會不會進入覃瓶兒的軀體?按道理說,一個人不可能有兩個魂靈,我附體到覃瓶兒身上,覃瓶兒的魂靈自然會被我擠開,當時在安樂洞中的石橋上,那個想擠進我身體的東西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幸好我奮力反抗,才沒讓它得逞,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當然,如果我的魂靈進入覃瓶兒的身體,那後果更不堪設想,得想個什麽辦法讓她離開我的肉身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