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我的父母親果然已經急得雙腳直跳,正和文書老漢吵吵嚷嚷準備進安樂洞找我們,冷不丁看見四人一狗象拖棍討米的叫花子回來,又是驚喜又是詫異。文書老漢看著狼狽不堪的四人,“破潲缸”開始發威,“吔?進洞兩天兩夜,啷格搞成這副樣兒?”
我一屁股塌在椅子上,對我媽說:“媽,您家先給我們搞點飯吃,其它的事等下再說……”我媽醒悟過來,急匆匆跑到灶屋忙碌起來。四人趁這個空當,強打精神洗嗽幹淨,換了衣服,收拾利索。接下來,自然是酣暢淋漓的“酒肉穿腸過”,不必多說。
身子暖了,肚兒鼓了,我才感覺自己簡直二世為人。
文書老漢三杯“馬尿”下肚,早已急不可耐,向寄爺追問我們在洞中的情形。我見寄爺神情困頓,對文書老漢和滿鳥鳥說:“這樣,我委派鳥叔做新聞發言人,讓他跟您家詳細‘擺’行不?……反正他在洞中睡的瞌睡比我們多,精力旺盛,和您家又對胃口。鳥叔,你可得聽領導的話,充分發揮你的特長和主觀能動性,務必完成這件光榮的任務!……我們幾個先去補下瞌睡再說。”
滿鳥鳥腦殼再呆,也聽出了我話中的含義,狠狠瞪我一眼,扭頭邊和他老漢舉著酒杯對酌,邊認真履行新聞發言人的職責去了……
“四人幫”其它三人趕緊扯呼,各自進房補瞌睡。
我眼皮酸澀,腦殼發悶,本以為一挨枕頭就會呼嚕震天,哪曉得躺在床上像殺豬燙豬毛般翻來覆去睡不踏實,幹脆拿出千辛萬苦得來的血魂碑細細查看。
直到此時,我才有時間和精力看清這塊在夢中出現又在安樂洞中得到的血魂碑。
血魂碑長約八寸,寬約五寸,厚約一寸,尺寸比例和當地常見的令牌碑的確很相似,通體黢黑,泛著柔和而清冷的光輝;頂端是令牌碑特有的弧形,整個碑形看上去就像體育場環形跑道的一半。
血魂碑的材質很奇怪,說它是黑玉吧,摸上去又沒有玉的溫和圓潤,說它是石頭吧,拿在手裏又不重,說它是某種金屬吧,放在床沿一敲,又聽不見金銀銅鐵那種特有的鏗鏘聲……總之就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物質。碑體已被衝涮幹淨,沒有任何氣味。
血魂碑的表麵很平順光滑,用手一摸,能清晰感覺到細密的紋路。
我舉著血魂碑放在亮瓦透進來的光線中仔細一看,發現血魂碑兩麵都有細膩而精巧的圖案,而且圖案一麵是陽刻一麵是陰刻。按傳統令牌碑所鏨文字的規則,陰刻一麵應該是正麵,與此對應,陽刻一麵自然是背麵。
正麵的圖案是七八個刻畫粗糙的人站在一個線條細膩、輪廓分明的男人後麵,望著男人將一支支劍一樣的東西揚手擲進一個稍遠的似乎是石孔的地方,石孔中露出五六支劍柄,孔口一支呈正在飛翔的姿勢,眼看就將準確地插入石孔中。男人體形高大威猛,臉隻露出側麵,看神情似乎有一種興高采烈、暗自得意的韻味。石孔外地麵上,橫七豎八散落著一大堆類似的劍支,與之匹配的,正是男人背後那群人捶胸頓足的神態。
看這圖案中的情景,我暗道這群人莫非在玩“投壺擲射”的遊戲?
這幅圖案不知何人所為,但可以明顯看出刻圖之人有意突出那男人的形象,不但將那男人身體各部分線條勾勒得細膩精巧,甚至將男人的麵部表情和行為舉止也刻畫得惟妙惟肖,誇張而傳神。與此相反,男人背後作為配角的那群人,身體線條就粗糙隨意多了,或粗或細,或長或短;輪廓也僅是形似,有一兩個人甚至隻是一個人形符號,五條短線支著一圓圈,所以根本看不出他們的性別是男是女。
而背麵的陽刻圖案更加古怪。一條波浪翻滾的河中,正麵圖案中那高大威猛的男人昂天立在河中一條似船非船、似筏似筏、似島非島的長方形物體上,似乎在哈哈大笑。長方形物體周圍的河中,也有七八個輪廓模糊的人半截身子沉入水中,抓腳舞手,似乎在掙紮呼救……與正麵圖案相似,那高大威猛的男人線條同樣細膩精巧,表情豐富而誇張。
兩幅圖案都靠近碑體弧形一端,而幅麵隻占碑麵的一半左右。盡管那男人的體形、舉止、表情都很細膩傳神,但兩幅圖案中都沒有男人完整的正麵臉孔,所以我根本無法形容男人的具體相貌,隻能意會到他豐富的麵部表情。
我回想起那詭異的女人將此碑稱為“血魂碑”,原以為會在碑麵上找到“血魂碑”這三個字,哪曉得翻來覆去找了半天,根本沒發現任何字跡,連象形的都沒有,倒是意外地在碑體弧形頂端看見兩個嵌進碑體的長方形凹孔,凹孔早已空空如也,似乎用來安放什麽東西。
除兩幅莫名其妙的圖案和兩個凹孔之外,我在碑體上沒發現任何其它東西。
我暗自詫異,當初寄爺決定進安樂洞尋找的令牌碑,難道就是眼前這塊其貌不揚的玩意兒?
當初我因覃瓶兒背上的綠毛圖找到號稱“高人”的寄爺,意外得知寄爺也在六月初六做了一個“鬼壓床”的怪夢,而寄爺這位“高人”經過絞盡腦汁一番思索,得出需要進安樂洞尋找夢中那塊令牌碑的結論。當時我就覺得這事兒不可理喻,腦子正常的人,哪會花時間花精力去尋找“夢”中出現的東西?無奈我當時的想法隻想弄清覃瓶兒背上為什麽有幅綠毛圖、為什麽我額頭上的“土”字會跟她扯上關係。當然,我當時最大的希望就是想辦法弄掉那幅綠毛圖,覺得像覃瓶兒這樣一個千姣百媚的姑娘,身上長有一幅神秘莫測的綠毛圖,實在是一件非常遺憾的事情,就像一塊溫潤的寶玉上出現一個醒目的瑕疵那樣讓人心裏很不是滋味,所以,我才頭腦發熱,心一橫,毅然決然跟著寄爺進了安樂洞。而後來的遭遇證明六月初六那個“鬼壓床”怪夢並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夢”。不僅覃瓶兒背上的綠毛圖消失,側麵證明綠毛圖是尋找令牌碑的線索,而且在我們遭遇重重磨難後,果然找到了夢中出現的令牌碑,而且是從夢中出現過的巨蟒口中找到的。——當然,那時我們並不知道這塊令牌碑叫“血魂碑”。
而“血魂碑”這個名字,我還是從那等“我”兩千多年的“陰魂”口中得知的。
我到此時仍不敢相信,我居然和一個傳說中的“陰魂”進行了一場跨越時間和空間的對話。如果“鬼話”也值得相信,那女人的意思無疑認為我是欺騙和傷害她感情的人,是奪去她一切甚至生命的人,是她愛之切切卻又恨之入骨的人。
這個人,到底是誰呢?
我忽然想起進洞之前文書老漢說的“廩君”。到目前為止,那個怪夢中除了我去逝的爺爺,巨蟒、黃衣少女、令牌碑都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唯有“白虎”這一事物沒找到任何現實依據,而“白虎”是傳說中土家族祖先廩君巴務相死後的化身。當初正是因為文書老漢扇陰風、點鬼火,硬將那個怪夢上綱上線到唯心的高度,認為尋找那塊夢中的令牌碑一定是土家族祖先巴務相老大人留給我和寄爺的“遺願”,必須完成,我才懷著私心將信將疑冒然進了安樂洞。
後來在陰陽樹那裏,寄爺說“陰陽樹”的來曆,是因為廩君巴務相老大人生前和某個女人有理不清剪不斷的感情糾葛。當時寄爺的猜測是廩君利用陰陽樹暗含“恨妻”的意思,而後來我與那女“陰魂”對話時,女“陰魂”也承認了陰陽樹的寓意,不過陰陽樹是她對廩君的詛咒。不管誰對誰詛咒,總之陰陽樹確實跟廩君有關。再按時間計算,兩千多年前,正是東周到西漢這一段時期,而當時的巴子國正是介於這一時段,而當時的廩君也正是處於這一時期。
這樣看來,和那女“陰魂”有感情糾葛的男人應該就是廩君老大人。
但是,女“陰魂”為什麽說我是她等了兩千多年的人呢?為什麽說我是欺騙她感情、奪去她一切甚至生命的人呢?為什麽說“血魂碑”是我送給她的唯一東西呢?難道我這個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居然是廩君巴務相那老人家魂靈的轉世?果真如此,那個石床上和我長得極像的男人應該就是廩君沒錯!——天,這事兒……真夠玄的!
那麽,血魂碑上兩幅圖案中這個高大威猛的男人是不是就是廩君呢?
我忽然想起清和大師給覃瓶兒說的那四句偈語,“人是故人,故人非人,若為故人,必為人故”,難道偈語中的“故人”並不是說我是覃瓶兒的故人,而是指那兩千多年的女人是我的故人?或者,土家族祖先廩君是覃瓶兒的故人?這樣一來,偈語前兩句就很好解釋了。無論廩君還是那女人,當然不是活生生的人,“故人非人”這一句就非常切合實際。
當然,猜測廩君是覃瓶兒的“故人”,還有另一個原因。如果當初石床上那個男人確實是廩君的話,他額頭上那個我沒看清的文字,似乎印證了“土”字之謎。不過,我可以肯定的是,那男人額頭上的文字絕不是“土”字,這又與我的猜測有矛盾,而且,那女“陰魂”自始至終並沒有提到別的女人,隻反反複複說“我”欺騙了她,難道我的老祖宗廩君老大人也不能免俗,犯了生活作風錯誤?移情別戀?外麵彩旗飄飄,家裏的紅旗卻蒙在鼓裏?
——這事,可能不像我想的那樣簡單!
我拿著血魂碑躺在床上,腦子裏亂成一鍋漿糊。六月初六那個夢境、安樂洞中各種奪人魂魄的“煞”、覃瓶兒和神秘的清和大師、兩千多年前的陌生女人、奇絕詭異的鬼火畫、俠馬口村天然的“天殘地缺,七星連珠”風水局……在我腦海不斷交替翻滾閃現,攪得我口幹舌燥,內心燥熱,手腳冰冷,太陽穴隱隱作痛。
而我,依然沒有理出任何頭緒,找到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更沒弄清這塊“血魂碑”究竟是什麽來曆,究竟有什麽作用。而更迷糊的是它與我、它與覃瓶兒、我與覃瓶兒之間究竟有什麽必然的聯係!
我忽然靈機一動,既然一切都是那個“鬼壓床”怪夢引起的,如果我現在安然入睡,會不會再做一個類似的夢呢?單從事件本身來講,我已經完成了爺爺在那邊交給我的任務,現在已經到了柳暗花不明的境地,說不定,我爺爺會在夢中再給我一個明確的指示?
打定主意,我摒聲靜氣,排除雜念,默念著“心靜自然涼”,緊閉雙眼“找”夢做……
這招果然有效。當我再次醒來時,發現房中光線稍暗,看情形已到傍晚。
神智迷糊間,我居然沒忘記仔細回憶是不是做過什麽怪夢,想了半天,腦海竟然一片空白,伸手一摸,卻發現放在枕頭邊的血魂碑不見了!
我一下子嚇清醒了,從床上猛地坐起來,在枕頭下被窩中一陣**,眼光在房中一陣睃巡,仍然沒發現血魂碑的蹤跡。
我跳到地上,鞋子也顧不得穿了,赤著腳騰騰跑出屋外,駭然看見寄爺坐在竹林中一把躺椅上,拿著血魂碑翻來覆去查看,周圍擠了一大堆腦袋,覃瓶兒、文書老漢、花兒……
我舒了口氣,同時很納悶,滿鳥鳥這廝怎麽不見人影?走到竹林一看,駭然發現滿鳥鳥斜靠在我家那顆雞血李樹椏上,睡得憨態可掬,那張我見到就渾身起雞皮疙瘩的大嘴張得驚天動地,呼出的酒氣吹沙走石。一隻蒼蠅不知死活,欣欣然想鑽進那個“苕洞”,卻被酒氣吹得暈頭轉向,驚慌失措好一陣,才逃出那塊方圓一米的是非之地。
我捂住鼻子,順手摘下一顆沒有成熟的雞血李,塞進滿鳥鳥口中。感觀上的刺激稍稍減弱,我才拖一把竹躺椅舒舒服服坐了下來。
“你醒了?”寄爺咧嘴一笑說,“我進屋拿血魂碑時看你睡得正香,就沒打擾你。剛才文書老漢已經把我知道的都掏空了。”我打個哈欠,懶洋洋地說:“這一覺……睡得真舒服,我感覺好久沒睡過這麽舒服的覺了。瓶兒,你睡得還好吧?”
“嗯,很好!我也很久沒睡過這麽香甜的覺了。”覃瓶兒答道。
“那個……你背上那玩意兒真的消失了嗎?”
“是的。你……不是明知故問嗎?”覃瓶兒臉紅紅的,撲閃著眼睛,噙著一絲微笑,嗔怪地看著我。我心裏一咯噔,難道她早就知道我摸過她的背了?——肯定又是滿鳥鳥那“苕洞”充分發揮了主觀能動性,這新聞發言人當得……確實盡職盡責!
我見覃瓶兒滿臉神采奕奕,似笑非笑,想起在安樂洞中差點攻破她的“城池”,找到詩鎖的“詩”時,還摸黑在她臉上親了一口,臉上開始發燒,心裏發虛,趕緊避開她的眼光,扭頭問寄爺,“怎麽樣?有什麽發現?”
“我剛才和文書老漢討論過了,這塊血魂碑應該是傳說中的土家族祖先廩君他老人家的東西,碑上的男人應該是他老人家本人。”
“哦?”這麽說,與我猜測的一致。
“碑上的兩幅圖案正是描述他老人家是如何當上首領的……”
“怎麽說?”這倒是我沒想到的,原來那兩幅圖案的來曆還有這麽一說。
“這也是我從老班子那裏聽來的。”文書老漢表功一般飛快接嘴說,“據說,武落鍾離山——也就是現在的湖北長陽假山,有赤、黑二穴,廩君巴務相就出生在赤穴。當時我們土家人還被稱為‘巴郡南郡蠻’,本來有五姓,分別是巴氏、樊氏、覃氏、相氏、鄭氏。巴氏之子,也就是巴務相那老人家出生於赤穴,而其餘四姓之子生於黑穴。當時因為部落沒首領,所以那時的土家人就想出兩個辦法,來推選首領。第一個辦法就是讓五姓之子將寶劍擲向一個岩孔,哪個擲進得多就推選當首領,其它四姓之子都沒擲進,隻有巴務相他老人家每次都擲進了。其它四姓之子可能不服氣,因此想出第二個辦法,就是各自造一艘土船,如果哪個的土船能浮在水麵的話就選他當首領,結果也隻有巴務相老人家的土船能浮在河麵上。所以,當時的土家人就推選他老人家當了首領……這塊碑上的兩幅圖案,就是記載的這兩件事。所以,我才和你寄爺斷定這塊血魂碑是他老人家的東西……”
“單憑這兩幅圖案還不足以判斷血魂碑是廩君的東西吧?說不定是後人為廩君鐫刻的類似功德碑的東西呢?”經過充足的睡眠,我的邏輯思維變得有條理起來。
“當然,”寄爺說,“判斷血魂碑是不是他老人家的東西,還有其它的佐證,其一是安樂洞那個……啷格說呢,女‘半傀’?……親自說這是‘你’送給她的東西,聽話音,你可能跟廩君他老人家有很深的淵源。其二就是這兩個扁形凹孔。如果這兩個凹孔僅僅是用來固定或安放血魂碑的,它們應該出現在碑體底部而不是頂部,所以我們才猜測這兩個凹孔中原來應該有麽子東西才對,這兩件東西可能廩君並沒送給那女人……”
“我也這樣想過。問題是,這兩件東西到底是什麽?它們又到哪裏去了?”我打斷寄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