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學校後,根本不知去哪裏找綠毛圖中那個地方,又害怕回學校,就打算去找清和大師問個清楚。在此之前,我根據記憶把綠毛圖畫了下來,臨行前在車站巧遇鳥鳥,聽他一口說出綠毛圖中的地方是天腳山,我當然大喜過望,打電話向學校請了假,義無反顧地跟著鳥鳥來到硒都……”

三條土家漢子聽完覃瓶兒的“故事”,麵麵相覷。

“這麽說,你僅僅因為一個夢就離開學校來到硒都?而且,你給鷹鷹說的那四句偈語也是清和大師在你夢中說的?……還有那個‘土’字?”沉默良久,寄爺開口問覃瓶兒。

覃瓶兒點點頭,說:“其實,我到現在還不敢確認夢中的情形是不是真的。不過……當時那個夢境就像真真實實發生在我身上,我記憶特別深刻。而且,當我清醒過後,那麵鏡子確確實實碎了……我不知道這到底是個夢還是真實發生的!”

頓了頓,覃瓶兒繼續低聲說道:“所以,我才說對不起你們,我也沒想到會這樣。”

“你……啷格不早告訴我們呢?”滿鳥鳥皺著眉頭,語氣隱含著責備的味道。

覃瓶兒自然聽得出滿鳥鳥話中的不快,臉唰地白了,垂著頭低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得你們差點……當時我隻想知道為什麽我背上長了幅綠毛圖,所以……我下車後,看見鷹鷹額頭上的‘土’字,就更加不敢確認那倒底是不是個夢,對清和大師說的話自然有幾分信了。後來得知鷹鷹在夢中見過我,再加上後來發生的一係列事情,並且看到了真實的天腳山和安樂洞,我對鏡子中出現的情景相信了八九分。盡管如此,我還是不敢百分之百地確認,我的真實身份就像鏡中那樣,是個……試管嬰兒。後來聽鷹鷹說,要解開綠毛圖這個謎團,非得進安樂洞尋找答案,所以我就抱著看看再說的態度跟你們進了安樂洞。沒想到,差點害了你們……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瞞著你們,我實在是不知道把這件事情說出來,你們會不會相信。”覃瓶兒說著說著,眼中霧氣升騰,轉瞬間兩行清淚順腮而下。

花兒看見覃瓶兒淒苦欲絕的樣子,伸出舌頭舔了舔覃瓶兒的臉,眼中竟也濕漉漉的。

覃瓶兒的神情讓我心中一疼。我不滿地瞥一眼沉默不語的滿鳥鳥和寄爺,趕緊緩和氣氛,“神是猜,夢是想,打噴嚏是鼻子癢。既然是個夢,我們就不要去管它的真假。現在瓶兒背上的綠毛圖終於消失了,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啊!說明安樂洞我們沒白進,吃點苦,遭點罪,怕麽子?是不,鳥鳥?”

滿鳥鳥苦笑一下,“確實。土家漢子曆來願為朋友兩肋插鐮刀,點把點兒危險我們怕它搓……鳥嗬?”他嘴裏的“渣渣”噴慣了,險些當著覃瓶兒的麵說出那個醜陋的字眼,還好反應夠快,及時把住關,換了個異曲同工的字。

滿鳥鳥難得臉紅了一下,岔開話題,“瓶兒,猴頭鷹抓走你之後的事,你還記得嗎?你是從哪裏來到這裏的?”

覃瓶兒見滿鳥鳥問她,輕輕舒了口氣,不過眼神很迷茫,“我不知道啊。那猴頭鷹向我撲來時我嚇得尖叫一聲,後來什麽都不知道了……我再次醒過來,就發現自己在這個奇怪的地方,就聽見你們在嘻嘻哈哈地聊這一路的遭遇,我越聽越不是滋味,感覺很對不起你們,才開口打斷你們聊天……對了,這是什麽地方?”

滿鳥鳥來了精神,吧嗒著煙,向覃瓶兒繪聲繪色講述這棵詭異的陰陽樹。覃瓶兒神色稍稍恢複,聽了滿鳥鳥的話,臉上的表情由淒楚轉為驚疑。

寄爺叼著“爆破筒”,垂頭沉思不語。看他的臉上的表情,似乎又想把覃瓶兒講的故事上升到唯心的高度。我捅了他一把,說:“寄爺,您家看……現在太陽快下山了,這裏馬上就會變得黑咕隆咚……要不,我們抓緊時間爬出去?”

“不找那塊令牌碑了?”寄爺抬起頭來說。

“找個鏟鏟嗦,夢中出現的東西您家也信?”我痞笑著湊近寄爺耳邊,“我昨天晚上夢見娶媳婦,難道今天就麽事不幹,坐等哪個妹娃兒主動送上門?行了,你們三個先在這休息一下,我上去看看哪條枝椏離洞口最近,趕緊出去再說。”

覃瓶兒安然無恙,她背上那幅綠毛圖也莫名其妙消失了,這兩件事情讓我的心情輕鬆愉快。雖然目前還沒找到綠毛圖消失的原因,但我曆來隻重結果不重過程,我們進安樂洞的主要目的已經完成,哪還有閑心去管那莫名其妙的令牌碑?哪還有必要去猜測一個老和尚在覃瓶兒夢中說的“偈語”“土字”之類亂七八糟的瘋話?珍惜眼前的東西,珍惜最真實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不趁天色稍亮爬出安樂洞,捱到太陽下山後麻煩就太大了。

我取下身上的裝備遞給寄爺,然後象一隻歡快的鬆鼠,很快就爬到陰陽樹中上部。再上去,陰陽樹的枝椏就已經承受不了我的重量,開始搖搖晃晃。我隻好停下來,扶著枝椏抬頭一看,發現洞口在樹頂斜上方,隻是被遮天避日的樹葉一擋,我看得不是很清楚。我腳下剛好是一棵斜著向上延伸的枝椏,用腳踩踩,估計走過去問題不大,我便手攀著頭頂一棵枝椏,像過獨木橋一樣向前蹭去,準備尋找一個最接近洞口的位置。

然而,意外就在此時毫無征兆地發生了。

當我走到離陰陽樹主幹部分不到三尺遠的地方時,突然聞到一股腥臭襲來,正疑惑間,一顆三角形的扁平蛇頭象彈簧般射到我眼前,兩隻綠豆大的眼睛死死盯著我,血紅而分叉的信子一吐一收。

我根本來不及細看那條“溜子”來自何方盤於何處,輕快的心髒就像被兩爿磨盤狠狠一夾,“咚”的一聲,驟然停止。全身的神經根根萎縮,感覺靈魂與肉體徹底分離,眼前一黑,雙手一鬆,象顆炮彈般從樹上倒墜下去……

覃瓶兒的尖叫聲中,我在橫出來的枝椏間象根幹柴來回翻彈,渾身肌肉被或粗或細的樹枝抽得火辣辣疼痛,肋骨也幾乎被撞得碎斷。還沒來得及狂呼“救命”,“嗵”的一聲,我的頭頂散開一波麻疼,接著速度不減,身子倒插進黑咕隆咚的生漆潭,粘稠而腥臭的生漆瞬間湧進七竅。

頭頂撞在幹硬的漆痂上,劇痛刺激得我的神智稍稍恢複,加上生漆湧進胸腔那股說不出的怪味,迫使我作垂死掙紮。我緊閉著嘴,雙手雙腳亂抓亂彈,拚命搜尋新鮮空氣。奈何那生漆濃稠得象蜂糖或豬油,粘扯得我的手腳根本施展不開,很快就變得酸麻無力,掙紮的幅度小得令人心碎。

那生漆中,又有很多枯枝腐葉,隨著漆汁攪動,蒙住我的眼睛和口鼻,根本找不到被我射穿的那個窟窿在哪裏,我的掙紮隻是下意識的舉動,是臨死前的預備動作。

此時的我,遠不如一隻在豬油中掙紮的蒼蠅。我憋得腦袋嗡嗡亂響,全身脹痛,本能地想把灌進口中的生漆吐出來,換來的結果卻是喝進更多的漆汁,再與因為惡心而從喉嚨深處嘔出來的濁物一撞,汙濁之物隻得自謀出路,從我鼻孔中噴射出來……那情形,與普通的溺水凶險何止千萬倍?

肚中生漆越灌越多,手腳亂扒亂動的幅度越來越小,神智越來越模糊,身子越來越下沉,而眼前竟然越來越亮,依稀看見那個蛇頭在對我殘忍地獰笑……

就在最後一絲意識馬上要從身體抽走的時候,我的手無意中摸到一截軟軟的東西。出於本能,我緊緊抓住那截軟軟的東西不放,一邊大口大口喝著生漆,一邊拚了老命往上拉。時間過了幾個世紀那麽漫長後,我的頭頂觸到硬硬的東西。

漆痂?當這絲纖細的反應傳進腦海,我感覺流得幹幹淨淨的力量回來了,雙臂用力,雙腿向下猛彈,忍著劇痛,頭頂一下一下撞著漆痂。大概撞了十幾下,腦袋頂破漆痂,我象一隻破殼而出的小雞,用肩膀拚命擠開一個更大的窟窿,雙手艱難一撐,半截身子匍匐在薄薄的漆痂上。

我張開嘴,將新鮮空氣和嘴中包著的生漆一起喝進肚中,早就憋得腫脹不堪劇痛不已的心肺才稍稍緩解。生漆的怪味讓我不敢閉上嘴,生漆堵得鼻孔嚴嚴實實,隨著本能的呼吸時進時出。耳朵也灌滿了生漆,除了感覺腦袋裏嗡嗡亂響,我聽不見任何其它聲音……

拚命將新鮮空氣拉進胸腔的同時,我的手還牢牢抓著那根軟軟的東西。直到心髒被空氣滋潤得稍稍正常,我才有空騰出一隻手,胡亂抹了一把眼睛,勉力抬起眼皮,矇矓中看見那根軟軟的東西是一截糊滿生漆的繩子。

人的鼻孔被堵住,自然很不舒服,何況堵住我鼻孔的東西不是普通的鼻涕,而是粘稠腥臭的生漆,我自然想極力擺脫著這種狀況。盡管一千個一萬個不願閉上嘴巴,我還是緊憋著嘴,鼓起腮幫子,用力一擤,將堵住鼻孔的生漆擤噴出來。反反複複擤了數十次,鼻孔才免除交通堵塞,新鮮空氣才得以順暢通行。

我大口大口吸著空氣,吐盡口中的殘存的生漆,然後哇哇幹嘔,肚腹一鼓一收,企圖把胃中的生漆汁也弄出來,奈何生漆汁進去容易出來艱難,折騰了半天,隻吐出來小小一灘。

我強忍著想嘔嘔不出的感覺,左手食指在漆痂上胡亂刮了幾下,然後伸進喉嚨一陣亂摳,刺激胃部一陣陣往上收縮,帶著濃重怪味的生漆便經喉嚨退回嘴腔,再噴射在地。喉管和嘴腔瞬間被又苦又腥又臭的怪味填得結結實實。

我邊吐連劇烈咳嗽,老淚橫飛。

吐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卻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我的嘴角掛滿牽絲般的汙濁涎水。

生漆雖然吐得差不多了,那滿腔的生漆味卻絲毫未減,一如既往考驗著我十分脆弱的神經。我直想把自已從裏到外翻轉過來,先打上八四消毒液,再用清潔球好好洗刷一遍。

我一邊幹嘔一邊胡**了幾把睛睛,發現我腰身以下部分仍然浸泡在生漆潭中,而滿腦袋濃稠的生漆從頭發、眉毛順著臉頰滴滴答答落到漆痂上。整個人象一個半透明的琥珀,被大量生漆包得結結實實。

我眯著眼睛,艱難抬頭打量一下,發現那截繩子正是寄爺和滿鳥鳥攀到陰陽樹後,砍斷了的棕繩,棕繩一頭還拴在先前的出口那裏。

似乎有極細的狗叫聲、人的喧鬧聲傳來,聲音悶濁而遙遠。抬頭一瞥,看見覃瓶兒、寄爺和滿鳥鳥站在陰陽樹底下,一手攀著樹根,一手極力伸向我,身子前傾,似乎在焦急地朝我喊著什麽。花兒仍在陰陽樹上,聲音從鳥窩那裏傳來,隱約而嘶啞。

此時,我的神智還處於半昏半醒之間。感覺遲鈍,意識出現斷層,讓我的思維也變得麻木不堪。我很奇怪,覃瓶兒他們離我並不遠,我怎麽就聽不見他們在喊什麽呢?直到滿鳥鳥指指自己的耳朵,我才恍然大悟——我耳朵裏還滿滿庫存著粘稠的生漆呐!

我順手摸起一根枯枝,從耳孔鑽進去,使力一掏,大砣大砣的生漆被攪拌出來,我的聽力稍稍恢複。聽見的第一句略微清晰的話就是滿鳥鳥的怒罵,“媽那個巴子,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老子叫你鍛煉身體鍛煉身體,你就是不聽,把老子的話當耳邊風,這下安逸噠……你等著,我來救你!”

我一呆,哭笑不得,你夥計哪時候叫我鍛煉身體了?這不純粹是牛胯扯馬胯嗎?

滿鳥鳥既然“投之以桃”,按我平時的本性和作風,是堅決要“報之以李”的,無奈我此時的情形,哪有力氣跟他針鋒相對?聽他說要來救我,我急得腦袋亂晃,示意他冷靜,免得偷雞不成反蝕把米,找豬兒不成倒丟了豬籠。——還是我自己想辦法脫身吧!

手牢牢抓著棕繩,我的信心增強不少。不過,另一種後怕又如潮水般襲上心頭——這生漆,一般人是沾惹不得的,很多人甚至連漆樹燒的火都烤不得,為麽子?因為要長漆瘡,長那種癩蛤蟆疔疔般大小而且又痛又癢的漆瘡!而我此時的情形是從裏到外都糊滿了生漆,如果真的內外長出漆瘡,那該是何等淒慘痛苦的事情?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當前最重要的事,還是考慮如何從生漆潭中脫身,漆瘡的事稍候再說。

想到這裏,我抓住棕繩,借助繩子奮力向上爬,企圖把埋在生漆潭中的下半截身子扯出來,弄到漆痂上麵再作打算。

然而,我剛把右腿擱在漆痂上,那漆痂卻突然破裂,我猝不及防,再一次猛地掉進生漆潭中。好在緊急關頭,我下意識閉緊口鼻,才沒讓生漆再次湧進胃中。我當然不敢鬆手,牢牢抓住棕繩,拚命一扯,腦袋再次鑽出生漆潭。

雙手剛一撐住漆痂,漆痂便破裂了。如此三番五次過後,我不得不悲哀地接受現實:漆痂確實承受不了我的重量,我如此努力不過是徒勞無功而已。反倒是那生漆潭,已被我攪出一個大窟窿,枯枝腐葉在潭中不斷翻滾,活像燒開一鍋土家茶葉湯,隻不過這“茶葉湯”不是香氣撲鼻而是臭味熏天。

我突覺有異——這鍋“茶葉湯”,此時怎麽真的像燒開了一般翻滾不停呢?

我急火攻心,感覺生漆潭中的生漆正在逐漸加速轉動,就象一架攪拌機,帶動我的身子跟著打轉。

而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除了偶爾看見手電光在眼前掃過,我已看不清周圍其它任何情形,耳邊卻傳來陣陣“喀吧”聲,那是漆痂破裂的聲音……

我牢牢抓著棕繩不敢鬆手,身體各個部分都已不受控製,不由自主跟著生漆轉動而轉動,棕繩在漆痂上左勒右勒,感覺那窟窿越來越大。轉眼間,我就覺得天旋天轉,神智再一次迷失,意識再一次模糊……

生漆轉動速度越來越快,逐漸產生一股巨大的向下拉力,將我的身子扯得筆直。我就像處在一個巨大的漩渦中央,隨波逐流。雙手被棕繩摩擦得針刺般疼痛,漸漸的,我就支持不住了,手開始抓不住棕繩,向下緩緩滑動……

——這才是剛出鬼門關,又上奈何橋!這下真的要把老命玩脫了!

我早已聽不見其它聲音,僅憑一點殘存的意誌,勉強抓住那救命的棕繩,任由那轉動的生漆帶動我的身體陀螺般旋轉。

終於,我的手滑到了棕繩的盡頭,我再次象枚炮彈射入生漆潭中。

這次與上次大不一樣。上次掉進來,生漆潭是靜止的,我的手腳還可以亂扒亂彈,而這次,我就像一片樹葉,被生漆產生的漩渦挾裹著急速向下轉動,一圈又一圈……不時還有或尖或鈍的枯枝戳在身上,早已經感覺不出疼痛;不時還有破裂的幹硬漆痂卷到我身邊,跟我搶奪有利位置,亂轟轟漂流而下。

好在這次我作了一個自欺欺人的準備——在嘴鼻燜入生漆汁那一霎那,我深吸了一口氣,打算捱得一分是一分,捱得一刻是一刻……

然而,這個準備自然是我的一廂情願。那快速流動的生漆汁絲毫沒有一點憐憫之心,毫不留情地想在我肚腹間找尋一處棲身之地;那不時奔騰而來的枯枝腐葉也毫無惻隱之意,果敢而堅決地撫摸著我的身體。迷迷糊糊之間,我本能地抱住身邊一塊漆痂,跟著它旋轉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