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兒見我哭得肝腸寸斷,免力伸出腫漲的前腳碰碰我的頭,眼中含著熱淚,淒楚地看著我。我看見花兒這個樣子,想到隻有它陪我在藿麻林中相依為命,心中更加悲痛,伸手攬過花兒的頭,趴在它身上,哭得傷心欲絕。

哭了一會,我站起來,把纏在身上的紅繩解開,扯掉衣服,用手電一照,發現我皮膚**的地方,血紅色的疹子一塊蓋著一塊,而被衣服褲子稍稍遮住的地方,血色疹子雖然少些,但也是密密麻麻。我的淚水滴在血色疹子上,感覺就像火燒一樣疼痛。

我想起花兒沒有任何遮掩,從藿麻林中穿過來,身上不知已經像什麽樣子了。我抱著花兒,用頭發去猛力擦拭它的身體,希望能多少減輕一點它的痛苦。花兒又想舔舔我,無奈舌頭紅腫,隻好哀哀低叫著,眼神充滿了悲傷和無助。

“汪!”花兒突然狂叫一聲,嚇得我一激靈。沒等我反應過來,花兒掙脫我的手,四腿一蹬,閃電般向對麵直躥過去,左拐右繞,幾下就沒影了。

我心裏一喜,猛地站起來。難道花兒發現了什麽?會不會是那隻奇大無比的猴頭鷹?會不會是覃瓶兒的屍體?一時間,各種滋味一起湧上心頭。

我用手電一照,發現花兒似乎奔向一個亂石形成的岩隙。

來不及細看細想,我抬腿就跑,卻腳下一空,順著一道長滿猴兒草的斜坡直滑下去。下滑的速度很快,腳又被猴兒草一絆,我收勢不住,一個嘴啃泥跌倒在坡底,手電被也被摔出去一米多遠。我哪管得了許多,腰一弓,掙紮著爬起,操起手電,急匆匆向前奔去。

奔跑過程中,我發覺腳下很軟,用手電一照,發現地上鋪滿了暗綠色的猴兒草,猴兒草之上,卻長著一蓬蓬或大或小的水竹。水竹叢比我的頭頂略高,剛好擋住我的視線,所以我根本看不見那個岩隙究竟在前方多遠,隻憑感覺朝那個方向疾走。

跑了幾步,前麵出現一蓬水竹擋住我的去路。而此時,我全身竟出現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皮膚涼悠悠的,有血色疹子的地方癢疼竟在逐漸減弱,就像打銀針時,針頭抽出身體時那種感覺。

我很奇怪,發現此時的天光與剛才見到的大不相同,先前類似金烏西墜,現在卻好像晨曦初露,一縷一縷乳白色的霧氣在水竹叢間飄飄渺渺。空氣濕漉漉的,似乎含著某種我很熟悉的清香,手電光照在水竹的葉子上,晶瑩的露珠閃閃發光。

身上的癢疼感越來越弱,最終消失得無影無蹤,全身出現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愜意感,很舒服,就像疲勞過度後,洗完熱水澡那種感覺。

我暗自詫異,難道這裏的白霧竟是治療藿麻草刺傷的良藥?或者是那種我很熟悉的清香的功勞?

我心裏慶幸,腳下卻不敢停留,仍然步履匆匆。

我雖極力憑著印象直走,卻並不能如願,東一篷西一逢的水竹叢雜亂無章,時不時擋住我的去路。我隻好在水竹叢的縫隙間鑽進鑽出,七繞八拐,左衝右突,卻始終沒有走到那道岩隙所在的地方。我越走越心驚,身體的舒適感漸漸被寒冷代替,皮膚上開始出現雞皮疙瘩,身子也不由自主的打冷噤,好在猴兒草上的露水並不重,我又穿著高幫運動鞋,才不至於讓腳被冷水浸泡。

又狼奔豕突幾分鍾,我終於明白了一個現實問題:我迷失了方向,既不知是從哪裏來的,又不知前方是何處。

我暗自納悶,我第一眼看見這個地方,粗略的印象是空間呈圓形而且並不大,按說,我無論朝哪個方向走,起碼能走到洞廳的石壁邊吧?但我眼前依然是無休無止的猴兒草和水竹叢,難道我一直在這個空間中打轉?

薄薄的水霧籠罩著我,寒氣越來越重。

我不死心,繼續向前走,再遇到水竹叢時,因為害怕偏離方向,所以我不再鑽那些縫隙,而是奮力一跳,扯著水竹直接撲爬過去。這樣一來,速度明顯降低許多,但我打定主意,速度再慢,也不能再次被水竹搞繞得暈頭轉向了。

空間中很安靜,隻有我呼哧呼哧喘氣的聲音。

就這樣折騰了半個小時,衣服褲子已經濕透,我還是沒有走到石壁邊,手電光一照,隻能看見遠處白茫茫一片和近處幾叢水竹模模糊糊的輪廓,抬頭一看,也看不見洞頂究竟有多高。“撞他媽的鬼了!”我在心底狠狠咒罵一聲。

撞鬼?鬼打牆?

我冷汗馬上就下來了,想起爺爺生前說的一件事。

那時還沒有我,農村還沒分產到戶,正是搞大集體吃大鍋飯的時候。某天深夜,爺爺到馬槽口一個山洞中去接奶奶,奶奶為了多掙幾個公分,和幾個姐妹一起連夜剝掰下來的苞穀,爺爺不放心,所以才去接她。爺爺為了抄近路,打算直接從一塊苞穀林穿過去,可是走進苞穀林中後,爺爺卻發現迷路了,怎麽走都走不出那片苞穀林。那晚本來有微弱的月光,但爺爺在苞穀林中卻感覺天地間黑如鍋底,既看不見光亮也聽不見任何其它聲音。爺爺意識到迷魂了,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鬼打牆”。想明白了原委,爺爺倒不急了,一邊默念著先祖的名字,一邊機械地憑著意識走,最後不知怎麽踩中一根幹柴,“喀嚓”一響,引得煙家坡一戶人家的狗狂叫起來,爺爺抬頭一看,天光大亮,眼前的景物看得清清楚楚,而他離奶奶所在的山洞僅有一步之遙。

聽這個故事時,我不以為然,認為爺爺不過是在酒後扯白,世上哪有這麽離奇的事呢!

現在環境雖與苞穀林不同,天色也略有不同,但我遇到的情形與爺爺的遭遇極為相似。

我打定主意,管它是不是所謂的“鬼打牆”,按照爺爺的方法,排除雜念,開始默念他老人家的名諱。爺爺曾經告訴我,遇到這種情形可以在心底與祖先對話,早期的土家人是不信仰觀世音和如來佛祖的,而是信仰什麽向王天子、八部大神,如果搞不清名字,那就和去逝的先祖對話就行了。

當前情況下,爺爺無疑是最合適的對話人選。

我邊走邊默念。爺爺,您家快來帶我走出這個鬼地方吧,我出去後,一定給您家“寄”好多冥錢,一定給您家買上等的好酒,一定給您家買上好的草煙。不曉得您家在那邊的生活達到發達國家水平沒?如果有需要,您家先把我帶出這個地方,再給我托個夢,說您家需要什麽,我一定幫您家辦到,要房子送房子,不用搞按揭,要車子有車子,就是不曉得您家考的是A照還是C照,要美女……不行,怕奶奶敲我磕啄兒,反正除了這樣,您家想要什麽我就送什麽吧!——現在想起來,那時的舉動真的是夠“雷”人。

亂七八糟念了一回,七葷八素走了一段,我發現爺爺的辦法竟然失靈了,我也沒交上狗屎運,踩中一根幹柴,眼前的情形仍和先前一般無二。

我念也念夠了,走也走累了,濕也濕透了,冷也冷僵了,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走了!

我掏出一支煙。噴出一口濃煙之後,我撕心裂肺般狂嚎一聲,卻發現那聲音渾濁而短促,絲毫沒有在如此環境中應有的空靈飄渺。當然,更沒有其它任何聲音回應我。

這個彎卵日的地方。我再次在心底狠狠咒罵一聲,無計可施。

煙是個好東西。我吸了幾口煙,勉強平複了恐懼的心情。正在搜腸刮肚想板眼,企圖走出這個鬼地方的時候,先前聞到的那種熟悉的清香越來越濃鬱,幾乎掩蓋了濃重的煙味。我萬分好奇,這種味道究竟是什麽東西發出的呢,怎麽如此熟悉卻又想不起在哪裏聞過?

我吸了最後一口煙,抬起屁股,吸吸鼻子,開始象隻狗一樣搜尋那股清香的來源。

嗅了幾遍,我終於發現那股清香來自離我不遠的一篷水竹叢下。

我掙紮著爬過去,用砍刀慢慢拔開水竹叢下的枯枝爛葉。猝不及防間,一根巨大的東西騰地彈出來,就像男人那玩意兒一樣耀武揚威呈現在我眼前。

媽那個巴子的,居然是它,怪不得那味道很熟悉哩!小時候在竹林裏不知見過多少回了——那是一支周身雪白,戴著一頂同樣雪白的麵紗,並扣著一個深綠色瓜皮帽兒的竹蓀。

竹蓀,又叫竹菌或竹姑娘,在我們當地很常見。隻是,像眼前這隻如此巨大的,我還是頭一次見到。一般的竹蓀,其菌柄最大不過鑼錘大小,而眼前這支卻粗如挑柴的釺擔,直徑少說也有十厘米,周身雪白,布滿了細密的小孔;一幅巨大的網狀菌裙從頭到腳罩著菌柄,像燈罩子一樣;深綠色的菌帽將落未落,猶如一個調皮娃兒歪戴著瓜皮帽兒。

濃鬱的清香從這支竹蓀身上散發出來,絲絲縷縷紛紛擾擾湧入我的鼻端,一時間,竟然掃除了我心中的雜念。我忘記了我在哪裏,忘記了我在幹什麽,忘記了覃瓶兒……

又是大東西!大得超出常規!

我在清香中陶醉了一回,搖搖頭,把思緒拉回現實。莫非真讓我說中了,這段時間,遇到這麽多大東西真的是對他人起著震懾作用?

前麵遇到的怪蛤、摩芋樹、地牯牛、龍橋、娃娃魚、猴頭鷹除了出人意料之大以外,或多或少有讓人感覺恐怖的成份,而眼前這支大竹蓀,非但不讓人害怕,反而是,其英姿讓人心曠神怡,其味道沁人心脾,又何來震懾作用呢?

我看著那支竹蓀,越來越覺得它是如此美麗如此可愛,漸漸的,濕霧浸潤了我的眼睛,模糊中感覺那支竹蓀象一個身著婚紗的少女在我的神經上翩翩起舞,又像覃瓶兒在我麵前扭動著她曼妙的身姿……

覃瓶兒?我如五雷轟頂,思緒徹底穿回現實,我這是怎麽啦?

想起覃瓶兒,我想掙紮著站起來,繼續找出路,卻發現不知是寒冷還是長時間蹲著的緣故,我的腳仿佛石化了,動不得分毫。

我苦笑一下,準備繼續努力站起身。不經意間,我突然發現那支竹蓀正在慢慢發生顏色上的變化。從它的根部開始,一層紅暈正在漸漸浸潤上來,那紅暈是暗紅的,類似血一樣的東西。

我覺得很奇怪,緊盯著眼前這隻竹蓀,心中轉了千百個念頭,難道這怪異的竹蓀也會象姑娘一樣“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以前見過的竹蓀不會在光照下變色啊!

驚懼疑惑的同時,我注意到那竹蓀身上的紅暈越來越濃,越來越高,那層紅暈自底向上慢慢延伸,半分鍾不到的功夫,紅暈就爬到了竹蓀的腰部,而且,那紅暈漸漸變成了紅中透黑,與沒有浸潤過的地方那種雪白色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竹蓀的軀體變得更加腫漲,活象一段煮熟的香腸。那竹蓀的清香倒是越來越濃。

我打了個冷噤,注意到我的臉越來越冷,隱隱感覺渾身的血液快速向腳底湧動,雙腳已經沒有知覺,所以想站起身來變得異常困難。

我想抬頭看看周圍的環境,查找身體越來越冷的原因,竟然發現脖子已經不能轉動,身體其它部分也僵硬了,不能動上分毫,全身上下唯一能活動的隻有眼珠了。這種感覺,與做夢“鬼壓床”一般情形。手電被我握在手中,白喇喇的光束靜靜地照在竹蓀上。

意識倒還清醒,因此我心中既驚且疑。目光所及,那隻竹蓀就在我愣神的時候,已經完全變成血紅,隨著它身上最後一絲雪白被血色吞噬,那暗綠色的菌帽被逐漸腫大的軀體頂掉下來,落在地上輕輕滾動兩下停住,菌帽上看似亂七八糟的皺褶竟形成一幅詭異的笑臉,那笑,是那種不安好心的冷笑。

周圍靜靜的,反襯得我的心如拖拉機般突突急劇跳動。隨著心跳加快,我感覺周身的血液向腳底湧得更快了,而那隻竹蓀渾身的暗紅,因為再無其它位置可以浸潤,使得竹蓀腫脹得更大了,漸漸的,竹蓀已經大了三倍有餘,而且菌柄與菌裙緊緊地貼在一起,轉瞬間,就已經分不清哪是菌柄哪是菌裙了。

竹蓀上漸漸浸出絲絲暗紅的**,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吞沒了先前那股清香。不到一分鍾時間,那竹蓀就象一隻被吹脹了的紅色氣球,更加詭異的是,這“氣球”看上去雖然快脹到極限,卻硬是沒有炸開,我甚至看到竹蓀的身體裏,那血液竟然在快速流動。

在這個過程中,我周身越來越冷。垂下眼瞼,我瞥見我的雙手變得死白,嘴唇上也起了一層薄薄的冷霜。腳脹得難受,感覺渾身的血液都流到腳底,看著越來越大的竹蓀,我暗道難道我的血液竟然流到竹蓀上去了?

——嫁血?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嫁血?

一件親身經曆的往事從逐漸模糊的意識中很突兀地冒出來。

我們當地有一句諺語:正月莫看鷹打鳥,二月莫看狗連襠,三月莫看蛇生巳,四月莫看人成雙,這句諺語中的幾種情形指的是動物在做那個事,如果某人該倒血黴,恰好在特定的時間看到這些情形,按照老班子的說法,輕則有血光這災,重則有性命之憂。而我在七歲那年,就恰恰在二月裏見到了所謂的“狗連襠”,當時不懂事,問正在挖地的爺爺,那兩個夥計在做什麽呢,爺爺一瞥之下,馬上閉眼,急赤白臉地跟我說:“快莫看!快莫看!”說完拿起放在旁邊的拐杖,在我身上點了一下,就抬著拐杖指著旁邊一根青枝綠葉的小杉樹說:“我孫娃兒在叫你看那兩個畜生快活哩!”我對爺爺的舉動不以為然,不過見爺爺心急火燎的樣子,倒也不敢再看。

後來,我追著問爺爺為什麽要喊小杉樹看那狗連襠,有何講究,爺爺歎了口氣,說:“那是把你我身上的災星轉嫁給它哩!你信不信,三天過後,那根小杉樹就會死!”“真的?”我不太相信。爺爺又歎了口氣,沒接話,沉默了半天,才對我說了上麵的諺語,並一再告誡我以後如果見到諺語中的情形,千萬記得仿照他的樣子,把“災星”轉嫁給別的有生命的東西,當然,最好不要轉嫁給動物。我將信將疑,第三天去看那小杉樹,已經死了,全身枯黃,與周圍其它植物青翠欲滴的情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爺爺後來就說到“嫁血”。他老人家說的情形就跟我現在的遭遇一模一樣,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全身的血液會在不知不覺中被人“轉嫁”到其它動物或是植物上,最終的結局很恐怖——全身僵直而死。

想起“口不能言”,我才意識到想大喊一聲,然而,別說喊了,就連微微張開嘴也不能夠,而那隻竹蓀,就在我回憶的過程中,已經膨脹得象一個籃球,而且,是一個血紅色的籃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