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這樣似曾相識的場景並非是我親自經曆,而是來自於一種記憶,一種今生今世從沒發生過的記憶。

也就是說,此時此刻我雖然知道自己還是滿鷹鷹,但那種久遠的記憶卻像電腦拷貝一樣複製進我的大腦,使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那段後人傳說千古的事。

這段傳奇的記憶,其實就是當年的鹽水女神對廩君巴務相因愛生恨,利用巫術手段,驅動成千上萬隻飛蟲遮天蔽日,想羈留住欲離去的廩君巴務相的情形。我雖然明明知道我不是當年的廩君巴務相,但是我現在心裏卻十分清楚接下來要發生什麽。

想到這裏,我顧不得怎麽會產生這樣的一種記憶,邁開兩腿向前疾跑。此時的跑,不是一種盲目的跑,而是有很強的目的性。眼前的一切模糊的景物在我印象中都非常熟悉,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正是當年廩君射殺鹽水女神的地方——鹽陽。

我心裏清楚,當年鹽水女神盤踞的地方就是鹽陽,但是這個地方並不是一個成規模的城市,僅僅是一個很小的部落聚居地。鹽陽最出采的地方就是一股泉水,一股不大卻終年冒著騰騰熱汽的泉水。泉水的盡頭有一個清澈見底的水池,鹽水女神叫它鹽池。當年曼妙無比的鹽水女神就經常在這個熱汽騰騰的水池中脫得光溜溜地洗澡。我現在都還記得她的身子是那麽白那麽豐腴,在清澈的水中如一條逐浪戲水的白魚。每當這具白得耀眼的軀體從冒著熱汽碧藍的池中起來時,身上的水珠汩汩而下,在燦爛的陽光下反射著令人暈眩的光暈。

鹽水女神最後一次在鹽池中時,池水不再是碧藍碧藍,而是嫣紅一片,那是鹽水女神死後我的血水染紅的,鹽水女神靜靜漂在鹽池中,不再是一條靈活蔓妙的魚,那鹽池原本清澈的水反倒像是一鍋冒著熱汽的魚湯。

這種記憶十分清晰,好像就發生在昨天。

我越跑越快,在頭頂巨大的嗡嗡聲中連躍帶跑,很快就到了林子的盡頭,而盡頭的那個地方,我當然十分熟悉,因為那就是鹽池。

前方出現兩塊巨石。看見這兩塊巨石,我陡然停住腳步,我記得當年那個男人就是站在這兩塊巨石上,張弓搭箭,把躲在飛蟲後麵的鹽水女神射殺的。我毫不猶豫,不,或者是出於一種潛意識的本能,我立馬就踩上那兩塊巨石,放眼望去,前麵確實是當年的鹽池,鹽池中的水還是那麽碧藍,還是那麽熱氣騰騰。

熱氣繚繞中,鹽池岸邊果然站著白衣人和覃瓶兒,一圈一圈的黑雲圍繞在他們身邊。

幾乎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我一把揪斷旁邊一棵堅硬的小指粗的狗骨頭樹,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幾下就扯掉狗骨頭上零散的葉子,做了一支非常簡易的箭,然後搭在木弓上,然後手臂用力拉滿弓,然後手一鬆,然後那支狗骨頭樹做的箭就閃電向白衣人射去。

因為有頭腦中的記憶,我蠻以為白衣人定會中箭而死,鮮紅再一次染紅那碧藍的池水,然而我想錯了,雖然那狗骨頭樹做的箭雖然準確無誤地射中白衣人的背心,但白衣人根本不為所動,狗骨頭樹做的箭僅僅彈了一下,就直直掉落在地上。

白衣人根本沒回頭,身不震腳不動繞過鹽池,形如鬼魅向前飄去,而覃瓶兒,根本就沒意識到我射過白衣人一箭,見白衣人繼續往前走,也沒回頭看我一眼,跟在白衣人後麵如影隨形。

這個結果與我記憶中的情景大為不同。

而我此時的思緒卻又仿佛發生了劇變,仿佛又從幻像中回到了現實。有關後來發生的事,像一陣清風在腦海消失得幹幹淨淨,我此時頭腦更加清明,可以清晰地感覺鹽池水中的熱汽和背上混和著露珠的冷汗。

我來不及體會自己的感覺,眼見白衣人和覃瓶兒向前走去,一把扔掉那張莫名其妙做的木弓,撲爬連天地向他們追隨而去。此時我的體力也似乎恢複到正常狀況,不再像先前那樣輕靈,所以用跌跌撞撞來形容我的步伐一點都不為過。

頭頂還是那麽黑壓壓一片,嗡嗡聲還是那麽巨大,一如既往鼓動著我的耳膜,周圍的景色還是那種渾沌的情景,我隻能兩眼圓睜,緊緊盯著前麵的白衣人和覃瓶兒,根本顧不得腳下踩在什麽地方,高一腳淺一腳狼狽疾奔。

白衣人和覃瓶兒的速度越來越快。眼看我就要攆不上他們了,我心中一急,張口疾呼:“瓶兒!”

覃瓶兒的腳步似乎頓了頓,但仍然沒有回頭,稍顯遲疑繼續跟隨著白衣人向前走去。

見覃瓶兒有反應,我心中很高興很激動,兩眼緊盯著她的背影,喊得更加大聲,幾乎要把喉嚨撕破了,但是不知是嗡嗡聲太過巨大還是其它什麽緣故,覃瓶兒此後再沒作任何反應,看樣子反而速度更快。

我在追攆過程中,依稀注意到身子兩側有水聲轟鳴,而前方的道路越來越窄,還有一團一團幽藍色的火光在我身邊閃爍明滅,在昏暗中看起來像一隻隻妖異的鬼眼眨呀眨。

我不敢把目光從白衣人和覃瓶兒身上移開,害怕自己稍一疏忽,覃瓶兒就會從我的視線中消失,而腳下的路高低不平而且崎嶇異常,所以我奔跑起來十分吃力,好多次都差點陷入那隆隆的水聲中去。

就在我幾乎絕望的時候,驀然聽見一通急促的銅鈴聲響,緊接著前方冒出一團妖豔的紅光。紅光過後,我眼前陡然一亮,所有昏暗渾沌的感覺一掃而空,山水林木變得異常清晰,陽光很刺眼,穿透薄薄的晨霧照在二人一狗身上,頭頂上那團黑雲在幾秒鍾之間煙消雲散,那轟鳴的嗡嗡聲也消失了。

那二人,一個是久未露麵的寄爺,一個是茫然不解的覃瓶兒,而那狗,當然是花兒!

人的神智從迷糊中恢複,會讓人產生不相信自己眼睛的感覺,我此時正是這樣的感覺,很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所以我傻呆呆地站在原地,大張著嘴看著站在一道傾斜的石梁上的寄爺和覃瓶兒,對,還有花兒。

直到覃瓶兒天籟般的聲音響起,我才從迷糊中徹底清醒。

覃瓶兒問寄爺:“安叔,我怎麽在這裏?”

寄爺的回答很詭秘,“你本來就屬於這裏,所以你就在這裏!”

覃瓶兒當然無法得知寄爺到底在說什麽,“我是問我怎麽會來這裏?這裏是什麽地方?”

寄爺說:“一切都是從前安排好的。”

覃瓶兒睜著兩隻無助的眼睛,忽扭頭看見我,大喜,“鷹鷹,你也在啊,你傻站在那裏幹什麽呢?快過來,安叔找到了!”

我當然知道寄爺找到了,我癡不癡呆不呆的原因,一是我不明白剛剛發生的一切到底是什麽原因,二是不明白寄爺為什麽說這些聽起來異常費解的話。

覃瓶兒見我還站著不動,腳步輕盈地跑到我身邊,一把摟住我的胳膊,“我們昨天晚上不是在樹洞裏嗎?現在怎麽會出現在這裏?發生了什麽事?”

我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麽會發生這些事,見她安然無恙,我的一顆心早就完全放在她身上,哪裏還有時間去想那白衣人是誰呢?

“我不知道!”我隻得苦笑著給覃瓶兒一個最簡單的答案。

“你也不知道?那我們去問安叔。不知道安叔是怎麽搞的,我總覺得他現在變得很詭秘了……”說到最後,覃瓶兒故意壓掉聲音,看樣子是害怕讓寄爺聽見。

我又苦笑一下,看看四周發現確實是在現實世界,於是被覃瓶兒拉著走近寄爺。

寄爺正在擦他那把司刀,一邊擦一邊喃喃自語,“不是你的,你生生世世也別想搶去……結束了,一切都應該結束了……”讓我弄不明白不僅僅是寄爺的話,還有他那種說話的腔調,簡直我與了解的那個粗獷的土家漢子的聲音大相徑庭。

“寄爺……”我剛剛期期艾艾地叫了一聲,寄爺揮舞著司刀打斷我,用刀指著一塊深埋在地下的石碑說,“你來看!”

我順著他司刀指的那塊石碑一看,駭然發現石碑上刻著幾個古篆字:難留城!

“難留城?這裏就是難留城?”我吃驚得幾乎跳起來,聲嘶力竭喊道,“這哪裏有城鎮的樣子?”

“不是難留城,而是難留城!災難的難!”寄爺臉色沉重,“這就是我們的祖先雍尼和補所本身安命、繁衍生息的那個地方!”

“什麽?”我和覃瓶兒大驚,異口同聲喊道。

“城即山,山即樹!這裏就是我們千辛萬苦要找的梭欏神樹!”寄爺並不理會我和覃瓶兒的驚訝,繼續以一種神秘莫測的口吻說出一句更加神秘莫測的話。

我和覃瓶兒對望一眼。這一眼讓我們瞬間心意相通,我們都在想同一個問題,寄爺不會是發癲了吧?怎麽盡說一些摸不著邊際的鬼話呢?

我試探著問寄爺:“梭欏神樹在哪裏?”

寄爺依然一本正經,“你們已經在其上了!”

我猛地跳起來,我們居然已經在梭欏神樹上了?可這裏的地形哪像是一棵樹的樣子?

我神情怪異的舉止,仿佛早在寄爺的意料之中。他眼神定定地看著我,“朱雀,難道你還不明白麽?”

我愕然,寄爺這是在叫誰?我左右看了看,除了我和覃瓶兒,再無第二個人,側寄爺居然莫名其妙叫出“朱雀”這個名字,莫非他真的受什麽刺激神經錯亂了?

我向寄爺走了兩步,試探著說:“寄爺,您家是不是癲了?連朱雀這個名字都叫出來了——哪個是朱雀?”

寄爺眼都不眨,“你!”

“我?”我不由得回頭望著覃瓶兒苦笑,誰知覃瓶兒像突然見了鬼一般失態地指著我,驚恐萬分地說:“你……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