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皮!一、二、三,倒!”滿鳥鳥在我數到三時,並沒倒在地上,反而滿臉不屑,“鑽!”我忽然想起滿鳥鳥從小就不懼任何毒蟲猛獸,心裏非常後悔。眼看下不了台,正在考慮如何賴掉賭局,滿鳥鳥又說:“算噠!看在瓶兒的麵子上,今天放你一馬——我其實早知道白玉橋是蛇皮了,我擔心你害怕,所以,在裏麵我才對你說那些話,分散你的注意力!——這年代,什麽人都好做,就是呂洞賓不好做!”他這一番夾槍帶棒的話說得我既羞愧又感動。
覃瓶兒聽我說所謂的“白玉橋”是蛇皮,嚇得腿腳發軟,站立不穩,我趕緊伸手把覃瓶兒抱在懷裏。覃瓶兒在我懷裏已經像全身沒了骨頭,臉色煞白;寄爺雖然看上去要鎮定自若,花白的臉上卻少有血色,隻有花兒不明所以,若無其事。
寄爺見我說開了,歎了一口氣,對我說:“我剛鑽進來時,似乎聽到有動物爬行的聲音,所以催促你們快爬。”我心裏一緊,趕緊朝那所謂的白玉橋看了一眼,尿都直差嚇出來了。覃瓶兒尖叫一聲,直往我懷裏拱,渾身像篩糠一樣抖起來;滿鳥鳥撇了撇嘴,滿不在乎地說:“不怕,它要敢來,我日死它!”
寄爺看見我的樣子,趕緊說:“莫慌張!那東西暫時不會來!我估計它剛剛蛻完皮,行動不便,再說前麵還有這麽多的藿麻草,我又在那邊灑了些拌了酒的雄黃,我想,一時半會兒它是不敢過來的!”
“您家這個‘一時半會兒’到底是多長時間啊?”我急得大叫。
話音未落,就聽到白玉橋那邊唏唏嗦嗦一陣亂響,我渾身的汗毛立馬豎了起來,冷汗從額頭上滾滾而下。與其說覃瓶兒被我抱在懷裏,不如說是我趴在覃瓶兒身上,我撐住覃瓶兒的肩膀,才沒有癱軟在地。
寄爺放下背簍,向著白玉橋另一邊朗聲喊道:“如果你是蛇,就請你鑽土,如果你是龍,就恭送你升天!”喊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白玉橋和那片密密麻麻的藿麻草。白玉橋那邊又唏唏嗦嗦響了幾分鍾,沒了動靜。
寄爺鬆了口氣,轉身對我們說:“好了!它不會來了!”
“您家肯定?”我稍稍鬆了口氣,但仍然不放心,遲疑著對寄爺說。
“你曉得我剛才為麽事要那麽喊嗎?實際上就是在說所謂的‘封贈’話。據老班子講,如果碰到古怪的動物,你要‘封贈’它,千萬不要和它硬碰硬!”
我聽寄爺這樣一說,突然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
我上小學時,要經過一片陰森森的林場。有一回,我和滿鳥鳥還有其他幾個娃兒放學回家,走到林場時,走在最前麵的滿鳥鳥大叫一聲:“蛇!紅蛇!”中間的幾個娃兒也驚叫起來,隻有我走在最後麵沒有看到。我那時想起爺爺說過,看到蛇要說“封贈”話,它才不會傷害你。於是我麻著膽子對前麵說了一句:“蛇鑽土,龍升天!”說也奇怪,這句話一說完,滿鳥鳥就說那紅蛇不見了。後來滿鳥鳥的母親說,滿鷹鷹能考上大學,就是因為說了這句“封贈”話,滿鳥鳥沒說,所以才回家修地球,這就是命啊。說得我鬱悶不已!
所謂“封贈”話,其來源是神話故事,據說某些動物特別是蛇在修行完後,如果要飛天成為神仙,就必須有人對它說“封贈”話,經過人的“封贈”,蛇才能最終蛻變成龍。剛才寄爺的舉動估計正是這個意思。
我見滿鳥鳥和覃瓶兒不解,就顫抖著把說“封贈”話的原因對他們說了,他們也將信將疑,不過看到白玉橋那邊沒了動靜,都長出了口氣。滿鳥鳥雖然誇下海口,說要“日死它”,此時臉上也變得青一陣白一陣。
“寄爺,我估計您家說的‘白玉橋’是編的吧?”我放開覃瓶兒,摸摸胸口,問寄爺。
“白玉橋的名字的確是我編的,它真正的名字叫‘龍橋’,很久以前,那些挖硝人就是從它身上過路的!”寄爺邊收拾背簍邊說,“我們邊走邊擺,我看那邊好像有條路。”
我從包裏掏出一支手電,四下裏一照,才注意到寄爺說的那條小路“嵌”在一麵陡峭的絕壁上。小路明顯是人工鑿出來的,絕壁凹進去,形成一條一人高的豎立石槽。
手電照過去,我們看到那石槽象蛇一樣彎彎曲曲趴在絕壁上,看不見盡頭;石槽之下,就是那片不知有多寬的藿麻林,手電一照,滿眼暗綠;更遠處則受手電光所限,看不清楚,隻感覺到黑沉沉一片。我抬頭看洞頂,發現洞頂不是很高,卻掛滿了數量眾多的鍾乳石,或粗或細,或尖或鈍,象一把把利劍懸在頭頂,令人心驚膽寒。
我看著絕壁上那條小路,決定讓花兒走前麵,我拿著一支手電排第二,覃瓶兒跟在我後麵,滿鳥鳥拿著另一支手電排在第四,寄爺則繼續擔任斷後的重任。這樣的安排其實是出於安全的考慮。花兒排在前麵,如果遇到不幹淨的東西,它能首先發現並預警,如果讓它排在後麵,一旦出現意外,我擔心它會按捺不住衝上前,從而把人擠下絕壁。雖然藿麻林不至於讓人喪命,但真的掉到裏麵,肯定會讓人心膽俱裂。
我們稍微收拾一下,就走上了那絕壁上的小路。走上小路後,才意識到我這樣的順序安排真是具有先見之明,因為那石槽雖有人把高,底部卻僅夠一人通過。
四個人扶著石壁,一步一步向前挪去,走得小心翼翼,大氣都不敢出。花兒身子靈活,幾步就躥到前麵去了。我憋了一肚子疑問,也不敢再問,不時用手電照著我和覃瓶兒腳下,提醒後麵的人好生看著路,不要去看其它的地方,否則掉進藿麻林,就是有千百個腦袋也救不了了。
那石槽小路時高時低,石壁還算幹燥,地上是一條條的鏨痕,顯然是了為防滑用的。我心裏非常震驚,是什麽人開辟了這條路?
“寄爺……”剛叫了一聲,寄爺就在後麵說:“不要說話,小心看著腳下,到前麵再說,我曉得你要問麽子!”我聽寄爺話音有些顫抖,用手電一照,發現他背著柴背簍,走得很小心又很吃力。滿鳥鳥也看到了寄爺的情形,轉身對寄爺說:“安哥,我幫你背背簍吧!”伸手就去扯寄爺的背簍。寄爺一隻手扶著石壁,另一隻手無巧不巧一揮,本意是說“不用”,沒想到剛好和滿鳥鳥的手碰在一起,滿鳥鳥正在轉身,站立不穩,被寄爺無意四兩拔千斤一擋,身子往後一仰,眼看就要倒翻進藿麻林裏去了。
其他三人驚叫一聲,齊齊伸手去拉滿鳥鳥,手還沒接觸到他,他身子前後晃了幾晃,一下子趴在石壁上,呼呼喘了幾口氣,抹了一把冷汗說:“媽那個巴子,幸好老子底盤穩!”
“鳥鳥,你還是好生看著腳下吧!我的背簍我各人背,你莫再毛手毛腳的了!掉到藿麻林就搞拐噠(糟了)!”寄爺對滿鳥鳥說。“哪個毛手毛腳?”滿鳥鳥對寄爺的話表示了強烈不滿,不過也不再堅持要去幫寄爺背背簍。
有了滿鳥鳥的這次驚險,我們走得更加小心。我拉著覃瓶兒的手,一隻手握著手電,一再叮囑覃瓶兒小心些,覃瓶兒似乎摒住了呼吸,聽見我的囑咐,把我的手拉得更緊,基本上是我走一步她就挪一步。我們都不再說話,一時間隻聽到幾個人喘氣的聲音。
上上下下不知走了多久,我看到前麵有一個石洞,石槽小路就從那個石洞中穿過。我驚喜地叫道:“好了,我們可以到那個石洞去歇下腳!”後麵幾個人也看到了石洞,都輕輕籲了口氣。等我們進了那個石洞後,才發現那石洞也是人工在石壁上鑿出來的,隻不過是鑿得更深一些,從而形成一個長十米左右的石洞。
我們放下手上的東西,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掏出兩支煙,遞給滿鳥鳥一支,自己叨一支在嘴上。寄爺從荷包裏掏出葉子煙,卷巴卷巴,放到嘴上點燃,長長吐了一口。花兒不知跑到前麵哪裏去了,聽它沒動靜,想必沒遇到什麽危險,我也就放寬心了。覃瓶兒緊靠著我坐在地上,手摸著胸口,輕歎一聲:“嚇死我了!這簡直就是一條縮略版的蜀道嘛!”我見石洞懸在絕壁上,不再擔心那條巨蛇追來,緊張的心情得以緩解。
石洞外壁雖薄,卻很牢固,不必擔心掉入藿麻林。為了節約電池和媒油,我們把手電和竹燈都滅掉,坐在黑暗中休息。從卡門進來,一路驚險刺激,現在總算可以好好喘口氣了。我雖然害怕寄爺的草煙味,石洞中卻有微風,將他吐出的煙吹散,他又坐在洞口,所以,那氣味勉強承受得住。
“這條路應該是通到硝洞。”寄爺吐了一口煙,說。
我聽到寄爺提到硝洞,迫不及待地說:“您家現在可以說‘白玉橋’的事了吧?那條蛇到底是怎麽回事?”寄爺吸了一口煙,嚴肅地說:“幾個娃兒聽著,進到這裏麵來,有些話是比較忌諱的。比如說蛇,我們平常稱為‘溜子’,不能直接稱它為‘蛇’,像今天看到恁個大一條,就不能直接稱為‘溜子’,更不能稱之為‘蛇’,要叫它‘龍’,事實上,‘龍橋’也是老祖宗們根據這個原則取的!”
我們三個雖然覺得新奇,卻不再出聲,仔細聽寄爺“擺古”。
“龍橋在那裏不曉得有多少年了。據說,最早的一批挖硝人來時,那條龍就在那裏!”寄爺吸了口煙繼續說道,“當然,這些也是我父親跟我說的,我父親又是聽我爺爺說的,具體誰才是第一批挖硝人,早已經沒人知道了!據說第一批挖硝人看見那條龍,開始都很震驚和害怕,但是看到它趴在那裏一動不動,以為這條龍已經‘老’了,又看到有幾根銅卡子把它卡得緊緊的,就麻起膽子從它身上走過。走在這條龍身上的時候,那些人發現它並不動,時間一長,為了生存的需要,老祖宗們也就不再害怕它了,再次從它身上走過時,就大膽了許多。然而,直到有一天,一個毛手毛腳的人做錯了一件事,他們才發現那條龍是活的!”
“什麽事?”我、滿鳥鳥和覃瓶兒異口同聲問道。
“那個人挑了一挑硝泥,從硝洞出來後,走到我們剛上這條小路那裏,放下籮筐抽煙歇氣,煙抽完了,順勢就把煙鍋放在那條龍身上一杵,本意是想滅了煙鍋繼續趕路,哪曉得那條龍被煙鍋一燙,猛地就扭了一下身子,尾巴一卷,就把那個人甩到石壁上,撞得那個人的腦袋象破開的西瓜一樣,當場就死了。那條龍扭了幾下身子後,又趴在地上不動了。和摔死那個人一起來的同伴驚得目瞪口呆,才意識到那條龍是活的,看到那個被撞死的人的慘樣,一個二個麵如死灰,手腳酸軟,想走又不敢走,隻好撲爬連天地跑回硝洞。但這也不是長遠辦法啊,總不能就在硝洞裏等死吧!那些人在硝洞中呆了幾天,眼看帶來的幹糧已經快吃完,又不敢往硝洞裏麵那些沒人去過的地方闖。最後一商量,不能在硝洞中等死,還是必須從那條龍身上過去。有個膽子大的人打頭,膽戰心驚踏上那條龍的身子,那條龍卻紋絲動,那些人見此情況,趕緊從那條龍的身上跑過去了。後來,又有幾批人進硝洞挖硝泥,就帶著些活雞活鴨作為供品,放在那龍頭的前方,有人親眼看見那條龍張開大嘴一吸,那些雞鴨就被吸到它肚子裏去了,對人卻一點不傷害。有人就稱那龍為‘神龍’,並立下一個規矩,在龍身上不準抽煙,不準點火,更不準在那龍身上熄滅煙鍋,而且每次來都要帶些供品,讓那條神龍享用。再後來,那些挖硝人就把那條龍叫做‘龍橋’。我們過來時,不曉得是麽子原因,那裏隻剩下一張龍皮,當時我就知道那正是老班子口中的‘龍橋’,考慮到鷹鷹最怕那個,又擔心你由‘龍’想到蛇,所以我根據龍橋的形狀和顏色,胡編了一個‘白玉橋’的名字!”
我們三個年輕人聽寄爺把“龍橋”的來曆說完,覺得脖子後麵嗖嗖冒冷風。覃瓶兒更是直接撲到我懷裏,渾身又開始亂抖。我準備去抱著滿鳥鳥,尋求支援,滿鳥鳥卻騰地站起來,狠狠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聲音顫顫地向著龍橋方向說:“您家莫怪啊!我先前說要那個你,您家隻當是我放了個大臭屁!”滿鳥鳥的話讓我和覃瓶兒想笑又笑不出。
“你們也不用害怕,我想,那條龍既然不會傷害我們的祖宗,也不會來傷害我們!隻是,滿鳥鳥你這張嘴巴,真得要找把鎖了!”寄爺寬慰我們說。
我聽寄爺這樣一說,稍稍鬆口氣,想起我們從龍皮中過來,也確實沒受到傷害,我們甚至連見都沒見到,沒有視覺上的刺激,我的心態慢慢平息下來。
“安叔!您家說說你們老祖宗為什麽要進硝洞挖硝啊?硝是什麽東西?”覃瓶兒趴在我懷中,半是驚恐半是好奇地問寄爺。
“唉!很多年以前,我們這個地方幾乎與世隔絕,土家人的生活過得相當艱苦。那時候土家族人不像現在這樣衣食無憂。為了生存的需要,他們除了臉朝黃土背朝天在土裏刨食外,就是成群結隊‘趕仗’――哦,趕仗就是圍獵的意思――估計那時候已經有火藥做的武器吧,武器做起來很簡單,但是火藥卻不好找,我們的老祖宗不知從哪裏得知,安樂洞可以挖到硝泥,那硝泥經過淘洗後,再配上其它原料,就可以製成火藥。具體還需要哪些原料,我也不曉得,總之,硝泥是製火藥的一種原料。你們曉得不?如果天氣幹燥的話,鷹鷹家豬圈前邊地上,會出現一層粉白的東西,就象冬天下的霜,那就是硝泥!”我回想了一下,確實在天氣幹燥的時候,我老家豬圈前邊有一層白白的粉沫,當時還以為是白泥哩,沒想到居然是硝。
寄爺繼續說道:“到了鷹鷹曾祖那一代,我們這裏就出現了土漢混居的情況,土家族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家園,挖硝泥煉火藥就不再單純為了‘趕仗’,而是用來作殺人的武器。後來,有人又說挖硝是為了熬糖,有人又說挖硝製作作肥料,並且硝還分辣的甜的。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是特別清楚,我們出去後,你們再去找文史資料了解吧!”
“不對啊寄爺,按說,那龍橋存在了很多年,難道這片藿麻林也存在了很多年?那些挖硝人為什麽不鏟除藿麻草,開僻出一條道路,而偏偏要走那座龍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