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個地方險惡,一點都不誇張。

當我差點一腳踩空,猛然停下來看清這個地方時,我的心都涼透了,因為前方是深不可測的深淵,而我的雙腳踩著的是一塊光滑潔白的半圓形石台,石頭從峭壁上凸出來,對麵和兩側都是筆陡的懸崖,一篷篷的雜草雜樹密密麻麻點綴在懸崖上,一塊塊潔白的岩石像斑駁陸離的牆皮,從雜樹雜草以及長短粗細不一的藤蔓間掙脫出來,黑中有白,白中有黑,像一幅花花遢遢的破布勉強掩住峭壁的肌膚。無風,因此峭壁上的雜樹雜草以及藤蔓都很安靜,環境顯得十分靜謐。抬頭向上看是黑暗,俯身向下看還是黑暗,既不知這道峽穀有多高也不知道到底有多深。

我有些氣惱,怎麽走著走著就走上了這條絕路?回頭一看寄爺,發現這老家夥居然很沉得住氣,此時也不再鬼頭鬼腦朝身後看,而是放下手中的司刀和八寶銅鈴,解下身上那件黑黢麻拱的八幅羅裙,一屁股塌在石頭上,摸出荷包中的煙皮煙沫裹了一支粗製濫造的“爆破筒”塞進嘴裏,悠然自得地吸了起來,轉眼間迷朦的煙霧就籠罩了他戴著寶冠的腦袋,恍眼一看,他臉上的表情也變得隱約起來,散發出一種神秘莫測的韻味。

我無可奈何地歎口氣,放下背上重如泰山的滿鳥鳥,也一屁股塌在石頭上。雖然明知前方是條絕路,我此時已無力折身去找其它的出路。覃瓶兒這妹娃兒估計也累得夠嗆,見我和寄爺都停了下來,自找一塊幹淨的地方坐了下來,不聲不響收拾自己的裝束。滿鳥鳥這頭沒良心的東西此時居然睡得如死豬般,那呼嚕響得……嘖嘖,像八輩子沒睡過覺了,在石頭上翻個身,手臂枕頭腦袋睡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我擔心滿鳥鳥在夢中翻身滾下這圓不溜丟的石頭,趕緊就近扯了一些粗大的藤蔓把他的腰拴了,牢牢握在手中。我伸出兩根手指示意寄爺把他的“爆破筒”給我,寄爺快速吧嗒了兩口,彈掉煙灰,把草煙遞到我手中,我迫不及待地接了,腮幫子一收,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草煙。

那草煙味道雖然遠不及我經常抽的香煙純正,勁道卻強烈得多,我長期以來的疲憊在草煙的滋潤之下,居然慢慢消失,加上竹筒酒隨著汗水蒸發,我的神情變得有些亢奮,思緒也逐漸變得清晰。可見,“男人不抽煙,白在世上顛;男人不喝酒,白在世上走”這句話倒真不是男人為自己的惡行找的借口。

我打算趁這個機會把長期以來堵塞在我心中的疑問一一向寄爺這老家夥問個明白。

等真正打定主意,我卻不知從何問起,心中千頭萬緒,覺得每一件都想問個透徹,但處於這麽複雜險惡的環境,又經過這麽長時間的勞累,我的思路並不是特別有條理。我狠狠吸了口煙,決定先從眼前的事情問起。看見覃瓶兒和滿鳥鳥都睡得很安祥,我壓低聲音對寄爺說:“您家……是怎麽曉得那些楠竹裏有酒的?”

寄爺看了滿鳥鳥和覃瓶兒一眼,也壓低聲音說:“小時候見過這樣的貯酒方法。”

“那……您家又怎麽肯定那酒裏麵沒有……那些東西呢?”我到現在還不能肯定茅屋酒壇中的東西就是傳說中的蠱,因此用了一個“那些東西”來代替。

“你說的是蠱吧?”寄爺搶過“爆破筒”吸了一口,“因為之前我試過!”

“試過?你在我們之前進過竹林?”

“嗯。”

“為了找那本書?”我依稀記得滿鳥鳥曾經說過寄爺在尋找一本什麽書。

“嗯。”

“找到沒?”

“沒有。”

“……”我沉默了會,“那您家是怎麽過的擂子山……”

寄爺打斷我,“擂子山?我沒走過。我進竹林不是走的那條路。”

嗯?不是走的我們的來路麽?難道還有一條其它的路能直達竹林?想到這裏我就把這個問題問了出來。

“可能你當時沒注意,那間茅屋和那片竹林就在你所說的懸樓的後麵不遠,我是直接繞過懸樓的圍牆進入竹林的。”

啊?我大驚失色,這麽說,我們一路的辛苦居然是自己找的苦吃?我對繡花鞋底梅花的猜測難道錯了?媽那個巴子,這可真掉得大了。

寄爺估計看見我臉上陰晴不定,說:“你們幾個是不可能直接從圍牆後麵進入竹林的。”

“為什麽?”

“這個……我隻能說這是你們的命中注定。”

噫?又開始故弄玄虛了!我不滿地瞪寄爺一眼。寄爺看都不看我,“我最後唱的那句歌詞已經說明了一切。”

最後那句歌詞?哦,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向著太陽綻放的花兒終會枯萎,那枝椏延伸的盡頭是你千年追尋的輪回”這句,正是因為這句歌詞和繡花鞋底上的梅花,我才得出要向東走的結論並且真正實施了,一路千辛萬苦,幾乎把小命玩脫,卻換來寄爺一句“這是你們命中注定”予以打發,怎麽想都讓人覺得寄爺這純粹是玩我們。

“憑你的聰明勁,我曉得你能體會歌詞中的含義,並且找到那條路。”寄爺不合時機的拍了一下我的馬屁。

這馬屁拍得我沒一點感覺,心中隻有無限的氣惱和強烈的不滿,“你的意思是說,我對繡花鞋底上梅花的含義猜測得不錯,它確實指示著我們曾經走過的那條路?”

“嗯。”

“那你當時怎麽不明說呢,而是唱了那麽一首怪腔怪調的歌?”

“不直說自有我的道理,現在我還無法確認一件事,這事你別問,問了我暫時也不會說。至於我後來啷格一直以唱歌的形式與你們交流,等我願意收你為徒弟的那一天我再告訴你,我現在隻能跟你說,這是我們這一行的規矩。”

格老子的,這不是等於白問了嗎?願意收我為徒?這個事情怎麽顛倒過來了,以前寄爺不是一直希望我做他的徒弟嗎?怎麽此時居然完全不以我的意誌為出發點了呢?他無法確認的那件事到底是什麽,怎麽弄得這般神神秘秘?

我雖然心中滿是疑問,不過有件事我倒是信了八九分,就是寄爺拜向老漢為師後,我們在茅屋相遇之前,他一直是以唱歌的形式與我們交流,聯想到土家梯瑪正是以唱歌形式傳承土家曆史的人,他所說的“規矩”倒真的確有可能。——這世間,總有些神神秘秘的東西是不容外人打聽的。

我本打算再問一些其它的事情,比如寄爺拜師的問題(這個問題可以說是後來一切事情的根源),寄爺噗地一口吐掉煙屁股,稍顯不耐煩地說:“有些事情現在還不是詳細跟你解釋的時候,很多東西我也還沒完全想明白……還是以後再說吧!現在也不是說這個的時候!”說完寄爺就再也不理我,走到石頭邊緣去查看地形。

我心裏鬼火直躥,再次見到他的欣喜轉眼就變成一種怨恨,這老家夥越來越神秘,行動也越來越詭異,我以前並沒接觸過土家梯瑪,但我暗想難道神秘的土家梯瑪就是你老人家這副愛搭不理的尊容?——這與他之前愛在人前顯擺的性格太不相符了。

我心想,不問你的事情,我們遇到的事你總該指點一二吧?我看著寄爺的背影,等他轉身回到相對安全的地方才說:“我們後來遇到很多古怪的事情,能不能勞煩您家,哦,不,梯瑪大人指點迷津啊?”說這話時我的態度是誠懇的,但那語氣怎麽聽起來都滿含挖苦“日絕”的味道。

寄爺不以為忤,淡淡說道:“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