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方的眼睛,不由地一凝,可是,他的眸子裏的光,很快地掩住了,有決心,在心裏,慢慢地紮根,然後生成——

那就是,他要以最快的速度,一點一點地好起來,他要令師傅,快一點好起來——虎狼不會因為你無法躲避而不向你攻擊,狂風也不會因為小樹的柔弱而放棄橫掃,隻有人的自強,才能在災難來到之時,有力地保護自己。

所以,他一定要令自己和師傅一起,在最短的時間內,恢複到原來的狀態。

到了那時,最起碼,他還可以用自己身後的力量,助師傅一臂之力。助她度過那驚天的一劫。

“師傅,小唐真的已經喝下了。”一直小心地扶著陶心然的薛正直看到唐方怔忡,連忙垂下頭來,低聲對陶心然說道:“他喝得很幹淨,幾乎一滴不剩。”

“嗯,那就好。”陶心然點頭:“小唐一向最乖。”

唐方的心裏,忽然泛起一抹說不出的苦澀——小唐一向最乖。抑或在師傅的眼裏,即便答應了要對他的一生負責,也隻是拿他當成自己的孩子,或者說是徒弟?

他要的,可不是這個啊……

沒有人看到,在唐方喝下那碗藥時,薛正直的眸子裏,有莫測的光,一閃而過——小唐,不要怪我,既然你已經被人害過一次,也不戒意再被人害一次吧,雖然我知道所有的過程和緣起,可是,請原諒,我卻不能提醒你。

因為,我同樣是行走在刀尖上的人,同樣的自顧不暇……

“那,小唐,你休息吧,明天一早,鄴城過來的邱大夫就會幫你把脈,不能再拒絕了啊——”

在站起身來的時候,陶心然微微地歎了口氣:“小唐,你快一點好起來啊——要知道,你一天不好,師傅的心裏……”

接下來的話,陶心然沒有再說下去,可是,她身邊的薛正直,還有唐方,卻都聽明白了。陶心然仍然是在擔心,她擔心,就算自己死的那一天,還是看不到這個最小的徒弟的痊愈。

唐方的眼神,再一次的凝了一下。他不自覺地垂下頭去,轉而微笑起來,朝著陶心然的方向,微笑:“師傅,請你放心,小唐一定會好起來的,師傅你,也會好起來的……”

“是啊……”聽著唐方故作歡快的聲音,陶心然也隱然笑了起來:“我們都會好起來的……”

誓言和安慰,隻存在於我們生活的某一個階段,明知道是謊言,明知道是安慰,可是,我們卻聽進去了,去表示信了——不是因為我們輕信,而是不願意傷了那顆在乎自己的心……

人生百年,百年後,有誰會在你的墓前,葬下一生的諾言?秋日長空,看落花滿天,悲傷在流轉,卻掩不住斑駁的流年。

夜幕,深深地垂下,仿佛一張巨大的幕布,將整個世界,緊緊地包裹。

一更,兩更,三更,當輕點的更鼓,從寂寥的秋夜裏,輪番地響過,就連門外的氣死風燈,都逐漸地安靜下來。

小小的院落裏,有一間房間的燈,還有亮著,一聲一聲的呻——吟,仿佛角落裏的秋蟲的悲鳴一般,正隱約地傳來。

透過雕花的窗欞,可以看到有一個身著中衣的身影,正在在地上痛苦地打滾。他逐漸扭曲的麵容斜了過來,他的額上,有豆大的汗珠,正在不停地滑下麵頰。若你再仔細一看,就會發現,這具正在不停地掙紮著的人影,赫然就是下午服下那一碗藥的唐方。

唐方正在不停地打滾,不停地在地下掙紮著,然而,因為怕驚憂到住在同一院落的師傅,不論怎樣的疼痛,他還是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叫出聲來。

他從床上,跌落在地上,再從地上,滾到桌子底下。打翻了凳子,掀翻了桌子,最後,整個房間都是“乒乒乓乓”的重物跌地的聲音。

滿身滿身的汗水,粘在衣服上,滿身滿身的灰塵,被汗水糊住了,然後再以泥狀地粘在地上,回歸原位。

疼痛,正仿佛利劍一般地穿脊過髓,又仿佛巨獸一邊地在身體內亂竄,亂跳,衝擊著脈搏,撞擊著心髒,那感覺,仿佛是輪回和奈何橋邊的再三徘徊,回去,又再過來,過來,又再回去。幾次三番,三番幾次。

感覺到有熱熱的**從鼻腔之中流出,神智開始模糊。耳朵開始轟鳴,有重機械的聲音,在耳邊不停地響起,仿佛刀劍的碰撞,仿佛是飛速的下墜。頭也開始暈眩起來,整個人,如墮煙霧。忽然之間,眼前的千重雲氣散開了,眼前一直灰白色的東西仿佛縈繞在濃霧裏的遠山一般,漸漸地由模糊,變得清晰。唐方驚訝地望著自己的雙手,令人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他看到了,他看到了……

可是,耳邊的世界變得寂靜,當陶心然在薛正直的扶持之下匆匆忙忙地而來,在看到跌坐在地上的他滿身滿身的汗水時,那個神色急切的女子連忙對著他伸出手來:“小唐,小唐,你怎麽了?你怎麽了啊……”

可是,唐方卻聽不見。無論陶心然的充滿焦急的聲音重複多少次,無論她多麽的大聲,唐方隻看到她微微動著的嘴唇,還有越來越焦急的神色,耳邊,仍舊是寂靜無聲。

陶心然的身後,是神色間難以置信的朱英武,還有神色莫測的薛正直。可是,唐方卻沒有看到軒轅子青的身影。

自己聽不到了?

真的什麽都聽不到了麽?聽不到師傅溫柔的聲音,感覺不到她話裏的開心和悲傷,從此以後,不論她的傷心或者是難過,在他看來,隻是一副毫無意義的表情?

是誰,是誰如此的殘忍?

仿佛有什麽從喉嚨裏倒灌而下,將唐方的喉嚨哽住。他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隻發出“呀,呀”的聲音……

那一刻,唐方望著朱英武的眸子裏的震驚,還有陶心然更加的焦急的呼喚,他這才發現了一個更加令他震驚的事實——他已經耳不能聽,口不能言……

有什麽“哢嚓”一聲,在心中碎裂,心中的支柱,瞬間倒塌,他伸出雙手,不由地抱緊了頭,痛苦地、渾身顫抖地向著地下跌去……

不得不說,自從聽出上一次的聲音之後,他就開始一直的非常的小心,每一次的食物,若沒有經過唐山的肯定,他即便是吃下去了,也還會重新的嘔吐出來。

可是,昨天陶心然猝然來訪,唐山又剛巧離去,而他,恰巧又喝下了那碗藥——那一碗由陶心然親手遞上來的藥。

一碗的藥汁倒灌而下,再一覺醒來,他就成了現在的這個樣子。

一霎時,向來心計深沉的他,甚至忘記了去猜測這是誰下的毒,是在什麽地方下的毒,還有就是這藥,究竟經過了幾個人的手——薛正直,還有誰?煎藥的人?

是誰說的?絕對的信任,一定會帶來絕對的背叛。

可是,他寧願相信,師傅是不知情的,可是,又是誰,又是誰要將他和師傅徹底地分開?

是啊,一個目不能視,一個不能言,不能聽,那麽,兩個活在兩個世界裏的人,將從此被決絕地分開——就仿佛魚和飛鳥的距離,一個高飛在九天,而另一個,深潛在深海裏。那才是唐方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小唐,小唐,你在哪裏……”頭頂,那個女子還在焦急地呼喚,可是,任她再急切的呼喚,也喚不醒那個正沉浸在隻有一個人的安靜的世界裏的孤獨少年。

一旁的薛正直終於看不下去了。

她上前,扶緊陶心然的手臂:“師傅,小唐她隻是昏了過去,三師弟已經將他抱到床上去了……已經在幫他把脈……是不是,三師弟?”

薛正直一邊說,一邊對著朱英武丟了個警告的眼神,朱英武抿緊了唇,上前不費一點力氣地抱起那個仿佛神遊方外的唐方,然後“小心”地將他放到床上,回頭說道:“師傅,小唐因為火氣攻心,再加上你給他服下的藥藥力過甚,所以,暫時地暈了過去了,不過,不礙事的,過一會兒,就好了……”

朱英武一邊說,一讓開了地方,讓神情急切的陶心然上前,然後將指尖輕輕地按在唐方的腕上。

朱英武試過了,這一次唐方被人所下的毒,和上次如出一轍,隻不過,這一次摻了其他分量的毒,所以,劇毒衝擊之下,導致耳失聰,口不能言。

陶心然的手按在了唐方指尖的一霎那,唐方的神情,仍舊是怔怔的。他一反手,用力的握住陶心然的手腕,仿佛要將對方,深深地嵌入到自己的身體裏麵去……

萬千念頭,如風呼嘯而過,刹那間將他淹沒——師傅,我要怎麽辦?小唐要怎麽辦才好?而今我的,口不能言,而你,目不能視。小唐的絕望要說給誰聽?小唐的思念,又要怎樣的告訴你呢?

上天,不要對我如此的殘忍,上天,我寧可不在眼睛,我隻想要聽師傅的聲音,我隻想用自己的聲音,令師傅安心——上天,我不要一個人沉浸在這個寂靜無邊的世界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