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者,隻能療疾調病,醫人身體,可是,生老病死,卻是掌握在死神的手中。不過,死神的力量終究有限,芸芸眾生之中,也總有被他遺漏、或者無法顧及的地方。所以,當神佛都無能為力時,命運恰恰又是掌握在人類自己的手裏……
這是神醫呂方在離開之前,最後留給陶心然的話。言語滄桑,充滿歎息。那語氣,那神情,仿佛真正經過千山萬水回到江南的遊子,心已經被風霜磨得光潤無棱,不再心痛也不再哀愁,仿佛經年的老木魚,敲它的老僧已經死去,於是默默無語地沉睡在禪堂中。不該說的已經說了太多,有些話還沒有來得及出口,該說的時間就已經一去不回。
事實上,神醫呂方,那個名滿中州的神醫、那個在世人的眼裏,世外高人一般的存在,那個仙風道骨、鶴發童顏的七旬老人,那個受世人景仰的當世並列的三大名醫之首的醫神。早年因為遍嚐百草,早已劇毒纏身,而今,他的每一天,都過得非常的辛苦,幾乎每一天,都在消耗著從閻羅王手中賒來的生命——每年的秋來冬至,就是他最辛苦的時候,所以,此時的他,早已準備離開此地,去往千裏之外的哀勞山,在那漫山遍野的毒障之中,度過一年中最難過的幾月。
當明年的春花開遍大地,當三月的春雨瀝淅而下。他又會回到經營半生的藥廬,依舊懸壺濟世。
此次,他本已啟程南去,隻是故人飛雁傳書,殷切哀求,他猶豫再三,這才中途折返,挽救唐方於危急。
不得不說的是,當這一番語重心長的話,仿佛星火閃點在無邊的黑暗之中時,在陶心然幾乎絕望的心裏,慌亂得不知所措時,最終給予了她最後的希望,令她下決心去往君山一行。
君山,位於西南邊陲,是為眾山之最。君山,延綿幾百裏,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障,將塞外朔風和中原的溫水之鄉,凜然隔絕開來。君山,號稱千尺,枝枝山峰直插雲霄,淩駕於塵世之上,而君山之巔,更是神話一般的存在,那裏,有天險十二關,絕嶺十二峰,道道天險,將所有的世人的或者好奇,或者敬畏的眼光,統統隔離在塵世之外,不因時間的推移而有所改變。
然而,君山之巔,又長著諸多的奇花異草,奇林怪木,而其中塵世之中價值傾城的還魂草,就長在那千尺之外的絕境之上。
病臥在床的唐方,依舊在苟延殘喘。神醫呂方,雖然以他卓絕的醫術,幫他解去了世上最難解的yin毒合歡散之毒,可是,卻對於另外兩中毒藥,束手無策。最後,他拿出自己多年研製的離心丹,將唐方的心神用藥物控製,然後才告辭而去。
所以,送走神醫呂方,陶心然就即刻啟程,隻帶上了她的二徒弟薛正直,準備上君山一探。一起踏上了西去的路途。
本來,陶心然的本意,是獨上君山的。要知道,此行凶險之不在於君山的難以攀登,而在於暗處的虎視眈眈的、不明意圖的對手,還有盤踞在君山之上的南虎鄭南虎。
身為人師,自然對自己的徒弟愛護有加,所以,她的本意,是不願意她的任何一個徒弟陷入未知的危險的。
可是,薛正直態度堅決。向來擅長在師傅以及眾們師兄弟們麵前表達自己感情的他,第一次,起身攔在陶心然的麵前,沉默得仿佛鐵塊一般的眸子裏,流露出一種不顧一切的冷芒。仿佛陶心然不答應,他就不知道做出什麽事情出來一樣。
陶心然蒼白得仿佛蓮花初綻的臉上,淺淺地浮過一絲為難。可是,她才一轉頭,另外的兩個徒弟都站直了身體,三個男兒,三種眼神,向來明爭暗鬥,仿佛水火不容的存在般的矛盾男子,第一次,如此齊心,如此堅決地跪倒在她的麵前,希望她不要隻身涉險。最起碼,也要帶上他們三個之中的一個。
“陶師傅,你就帶上他們其中的一個吧,要知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你看,他們都已經跪下了……”
“又或者說,陶師傅您,真的忍心他們長跪不起……”
說這話的,是剛剛進門的顧兮若。她的一身緋色的衣衫,映襯著身後的金絲萬縷,她的一身的紅,更象是旭日東升,希望猶在眼前。
自從上次在客棧裏相識,這個爽朗得仿佛風中薔薇的女子,就經常來找陶心然他們,雖然,薛正直依然對她不假以辭色,朱英武因為上次的事明諷暗刺,軒轅子青通常用那種陰沉莫測的眼神,靜靜地望著她,可是,這個年輕的女子並未退縮,隻是用自己的方式,將自己漸漸地融入這一群亦師亦友,關係奇異的師徒之中。
陶心然忽然重重地歎了口氣。
要知道,唐方是她的徒弟,他們的師徒緣分,是在第一次雨中的救治裏,無意之中結下的,那麽,本著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原則,無論如何,她都要對唐方負責到底。
可是,眼前的三人,隻是唐方的名義上的師兄弟。雖然,平日裏她總是要求他們團結互助,相濡以沫,可是,她卻知道,每一個徒弟,都有自己的人生,都有自己的原則,更有著如出一轍的複雜的經曆,而她,是無法將他們相提並論的。所以,此時的他們,雖然感動,可是,依舊還在猶豫再三。
眼前紅影一閃,顧若兮也挨著薛正直跪下了。
客棧裏,不過半月的相處,這個爽朗的女子,已經深深地被那個沉默得仿佛冰塊,穩重得仿佛泰山一般的男子,深深地吸引。此時,看到了男子眸底閃過的不顧一切,還有眼底那抹雖然看不透,卻濃如墨染一般的哀傷,她忽然覺得心痛。所以,她挨著薛正直跪下,苦求陶心然改變主意。
陶心然連忙扶起了顧若兮,然後,依舊扶起了她的由她親手從死亡線上拉回的三個徒弟。然後,終於做出了最後的讓步。
她同意薛正直跟她遠去君山,卻要求剩下的朱英武和軒轅子青要看管好唐方,絕對不能讓他再出任何事。
秋風颯颯,天高雲闊。那個眸子裏猶自閃著點點血絲的女子,站在徒弟們的麵前,開始細心地叮囑著每一個細節。
軒轅子青向來細心而且處事周到,所以,一定要看好一向調皮的朱英武,而朱英武,則一定要事事和軒轅子青商量,決不能自作主張之類。
她在說這些話時,她的徒弟們,都用某種深沉得看不到底的眼神,靜靜地凝神著她。望著那個沐浴著秋日和風中的女子,疲憊而且溫和的笑容。眸子底的暗色,仿佛濃墨一般地,生生地凝結。
此時的陶心然,沒有像平日一貫的通身白色打扮,湖水一般明淨的藍色讓她顯出一種超出年齡的明朗活潑,卻又不過分活潑而顯得輕浮。看到她事無巨細地細細叮嚀,言語之間,都是說不出的擔憂和關切。徒弟們眼神一閃,個個都抿緊了唇。不得不說,那樣的陶心然,對於她的一起長處久待的徒弟們來說,是相當陌生的,陌生到一個以“師傅”之名,淩駕於他們之上的長輩經曆了一個年輕女子的質的轉變。
於是,陶心然出門之際,由原先計劃的一人,最終變成了三人。
薛正直同行,顧兮若苦求陶心然帶上她一起。要知道,她心儀薛正直,不希望此時和他分開,更重要的是,她相信精誠所致,金石為開,薛正直雖然現在還沒有看到她的好,但是,假以時日,是一定會喜歡上她的。
看得出顧兮若眼底的堅定,還有癡情,陶心然猶豫了一下,最終表示同意了。
於是,事情的結果,最終超出了陶心然的意料。於是,她在作了簡單的收拾之後,帶上薛正直和顧兮若,馳馬揚鞭西去。
雖然,前路多艱,雖然前路莫測,可是,隻要有希望,明天依舊會美好,隻要有希望,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陶心然一行揚鞭而去,卻將所有的落寞,都留給了身後的兩個徒弟。夕陽西下,兩個男子的怔怔地望著那一行逐漸西移的背影,望著仿佛利剪一般剪開平整畫麵的飛騎,眸子深處的眷戀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