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自己留一條後路,是每個王室裏的子弟,都會做的事情,問題是,這一條路,是否可行,這一條路的盡頭,有沒有自己想要的東西,那麽就不是自己所能控製的了。

袁烈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因為長久的傾聽而顯得有些深思,當然了,更因為心裏揮之不去的疑慮而變得凝重。

他說道:“我知道你熟悉旭國的曆史,自然也知道,在前朝之時,有一位太子,就因為離京遠巡,來到一個兄弟的屬地時,被這個兄弟殺害,從而取而代之的事……”

在說這些的時候,袁烈的眸子裏,隱然地帶了些說不出的淺淡笑意。那笑容,意味深長,更因為了那一抹說不出的意味深長。所以,那個年輕的帝王的俊朗的臉,在這明明暗暗的燈光之下,有一種令人可以托咐生死的力量。

他的話,明顯地隻說了一半,而剩下的另一半,他也是明顯地想要落照續下去的……

而落照的眸子裏,也罕見地沒有一絲的驚訝之色,她隻是微微地垂下頭去,然後,順著袁烈的話,淡淡地接了下去:“是的,陛下所說的典故,在旭國,是人盡皆知的——那是端木前朝的東羊族——太子東羊頌出京遠巡,來到他的三弟東羊離的封地。而他的居心叵測的三弟,竟然將自己的兄長弑之,然後取而代之——”

落照的手心,慢慢地握緊了。語氣也開始有了些微的波動,仿佛那正在講述著,並不是一段早已被曆史的長河淹沒的前朝舊事,而是一件和自己息息相關的舊年慘禍……

東羊頌被殺,所有的王室子弟全部都被告東羊離殺死殆盡。到了最後,東羊一族之中,就隻剩下東羊離的分支——可是,那個曾經殺父弑兄的東羊離,又因為繼位之後過度地信任端木一族,所以,在度過了十年的奢靡的生活之後,最終被端木了族取而代之……

而端木一族在取代東羊一族是,同樣的采取了亡國滅種的酷烈手段。不但將為數不多的嫡出的東羊一族的男子全部都殺死,更將那些婦孺老弱,全部都驅趕出境……

這就是旭國曆史上最著名“亡羊之劫”。時光倥傯,歲月如流。而今,草原上的風沙,依然每一年都會覆蓋荒野,每一年的日出日落,也都和以前一樣的重複。而那一段曾經慘烈無比的往事,也都被掩沒在歲月的厚厚的塵沙裏,再也不複重現。

可是,畢竟還是有人記得的——那些慘死得無法令人目睹的前塵往事,在某些角落,就仿佛是種下的仇恨的種子一般,不停地生根,發芽,以求長成參天大樹——所以,當那些關於東羊一族的傳說,逐漸地變成真正的傳說的時候。那些所謂的恨和仇視,也隻不過是變成了仿佛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陌路往事。那遺留在歲月間隙裏的一抹又一抹的淡然的緋色,雖然明明知道是血的顏色,可是,因為物是人非,所以,已逐漸地變得淡漠如水。

袁烈的唇輕輕地勾了一下,卻沒有出聲。他要的,是落照自己這一切都說出來,然後主動權,就仍然的在他的手中。可是,若是落照一日不將這些說出來,那麽,袁烈和落照的心裏,就會同時地生出一根刺,那麽,這條刺越長,他們之間的關係就越來越疏遠……

當然了,如此需要人手的時候,落照的表現,又是如此的令人滿意,袁烈也是萬萬不想這樣的事情發生的……

“然後,東羊一族,被驅趕出這一片草原,仿佛是草的種子一般,開始流落各地,然後,生根發芽……我說的,是也不是?”

袁烈幾乎是接著落照的話應下來的。而他所說的正是落照想要說的話。

落照幾乎沒有遲疑,隻是微微地點了點頭。

袁烈終於歎息起來,他望著落照,靜靜地說道:“所以,有一支分支,也落到了哀勞山中,然後,取‘落’為姓,暗喻落地生根之意?”

仍舊是淡淡的問句,仍舊是淡然向接近陳述的方式。可是,那話裏的幾乎是一字帶過的冷酷之意,卻令人依舊觸目驚心。

落照的頭,更深地低了下去。可是,袁烈的話,她依舊是沒有辦法否認的。於是,她再一次地點頭:“不錯,哀勞山落家一族,原本就是旭國的前朝皇族,東羊一氏……”

落照的頭,忽然抬了起來。她傲然地望著袁烈,清如明水的眸子裏,有一種說不出的陰暗的光彩,還有一種長久的隱忍所釋放出來的冷酷。然後,她開口,用兩個人都可以清晰地聽得到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道:“是的,我落照,原本是東羊家的,東羊照……”

東羊一族,流落到哀勞山中,然後生根發芽,深知道以前的姓氏不可用,所以,就取“落”字為姓,並教導自己的子孫後輩,不要忘記了自己的根。更不要忘記了自己是從哪裏來的……

袁烈忽然歎息起來。

他上前,將自己的手按在落照的肩膀上,認真地望著她的仿佛是一泓清泉般的眼睛,用充滿真摯的語調,幾乎是靜靜地說道:“那麽,落照,你是不是應該要告訴我,這一次,落家派了你來,究竟是想要我做什麽?”

是啊,落家如此慷慨地派出了他們的第十三代的少主。那麽,如此聰明的少主,如此隱密的身世,那些個仍舊並不死心的東羊一族的後代們,究竟想要做什麽?

可以說,這件事情,若是袁烈問不清楚,那麽,他的心裏,就會永遠地不安……

“長老們的意思,是要我帶著大紅一起,進入端木家的皇陵,然後將他們的龍脈咬斷,那麽,這旭國,就會再一次地回到我們東羊氏的手中……”

“所以,你在宴席之上,怒打了端木灼,然後以此吸引了端木灼?然後,再通過端木灼,回到盛京裏去?”

冷冷地,袁烈搖了搖頭,然後,他的話也變得開始沉重:

“那麽,落照,以下的話,就當是我私下裏問你的吧……我想問你的是,即便是旭國回到了東羊一族的手裏,你們又能怎麽樣呢——又或者是換句話來說,你們犧牲了這麽多,斬斷了端木家的龍脈,那麽,是不是真的旭國,就會再一次的回到東羊一族的手裏去?要知道,你的兄長都已經死去,而你沉屙在身,那麽,落照,你告訴我,若是你拚得身後死,而毀掉了你想要毀掉的東西,可是,旭國即便是回到了東羊一族的手中,那麽,又要靠誰來領導呢?靠那些長老們?靠你的年過半百的父親……又或者說,是某一個野心勃勃的政治家……抑或是將你的故國,因為所謂的恨,而再一次地推入到戰亂之中去?”

要知道,落照此來草原,那麽,他們在旭國,就一定有內應。也就是說,他們落家——又或者說是,他們東羊家,早已在盛京之中,埋下了許多的種子,隻待龍脈一斷,端木家失勢。那麽,那些曾經埋下的種子,就會發芽,然後長成參天大樹……

“可是,我們努力了那麽多年,難道就任由端木一氏如此心安理得地享受如此天下,而我們東羊一家,就隻能夠隱名埋姓,永遠都沒有出頭之日嗎?”

那個倔強的落照,那個堅強的東羊照,在聽了袁烈的話之後,眼淚忽然就湧了出來。可是,她卻拚命地抑製著,不讓他們滑出眼眶。她後退兩步,甩開袁烈的扶在她的肩膀上的手,用幾乎是冷得可以結冰的語氣說道:“五十多年了,不論是什麽,都應該夠了吧……他們的父輩欠下的,終究要他們的子孫來償還,就好象是我落家的血債,一定要我落家的子孫討回來一樣……”

六十年一個輪回,六十年,便又是下一個輪回的開始——那麽,下一個輪回的開始,這曾經屬於東羊一家的東西,是否要再一次地回到他們東羊家的手裏去?

袁烈隱隱地歎息。他一邊歎息,一邊搖頭:“已經不是那個旭國了……落照……”

袁烈的眉間,有一種幾乎是脈脈如水的蕭瑟之意。他望著落照,又仿佛是透過落照,看到了不知道何處的彼岸。而他的聲音再一次的響起,隱隱地帶了些說不出的沉痛之意——是啊,為人子女者,若生在王室,享受著舉世的榮耀寵光,可以說,自從他們一出生開始,就有著常人無法企及的榮華富貴。可是,又有誰知道,那些生在王室裏的人,是終生都無法擁有屬於自己的幸福的呢?

“路已到了此處,已經無法回頭。”想是袁烈的感慨萬端,引起了落照的什麽情緒。她隻是冷冷地搖頭:“我們東羊一族,早就回不去了……”

是啊,回到自己的國家去,眼看著顛覆了自己的國家的無凶首惡有一個比自己更加淒慘的下場。幾乎是第一個落家子孫,天天都在想,天天都在盼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