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他還真就不明白了,他的如此英明神武的師傅,如此討厭爾虞我詐的師傅,一心隻想數著錢過自己的小日子的師傅,卻為什麽會甘願地忍氣吞聲,在這個藏汙納垢的陶家,長處久待呢……
年輕的唐方微微地搖了搖頭。酷烈如火的七月陽光之下,他俊美如玉的臉上,褪去了乖巧柔順,完全是老狐狸一枚。可是,不知道想起了什麽,他忽然之間抿緊了薄唇,冷眼望天,如水的眸子深處,全都是別人看不懂的茫然不知所措。
三個師兄弟先後離去,整個院子空蕩起來。從遠處看去,隻看到樹蔭如蓋,深影深深,而朱英武仍舊陰晴不定的臉,就在這棵老樹灑下的陰影深處,明明暗暗,深不可測。
祠堂之內,隨著唐方的離去,再加上陶心然的幾項強硬得令人無可辯駁的廢黷,許多倒戈向二夫人沈月蓉的主事人們,都被陶心然借題發揮的做了不同程度的懲治。當陶心然冷硬威嚴得仿佛冰坨一般的聲音,將一項又一項的指令,冰冷地吐出,當一個又一個的人被放逐,那些本來躊躇滿誌的掌事人的眼神,這才開始冷凝起來。
令裏麵的氣氛更加的緊張起來。
高高坐在上首的陶心然,看到自己最小的徒弟那神色淡淡而去,她握緊了手心,將從那枚小小的金鎖上擦拭而來的白色粉末更深地握在掌手,然後慢慢地運力化開,過了半晌,才感覺到胸臆之間慢慢地輕鬆起來——那是產自天山的雪蓮混合了深海鱗娓的粉末,辟一切世間劇毒。其實,在看到自己的小徒弟一臉乖巧地上前,陶心然就知道,就知道,這個向來古靈精怪的小子,一定是知道了什麽,然後又想出了什麽招,來幫自己解這困局來了。
冷眼睨到一束頗為失望的眼神,她冷冷一笑,將一直握在手中的帕子扔開,然後眉色一斂,將方才的話題,再一次的繼續下去:
“怎麽,各位主事人,可還有人對本掌門的決定不服?還在認為近日事發頻頻,是本掌門所導致的麽?”
環視堂下,陶心然的虛弱卻極具威嚴的聲音,又再他們的頭頂,緩緩響起。要知道,當初陶謙故去,陶家群龍無首,卻因為樹大招風,所以,各方勢力群起而攻之。那時候,他們都在哪裏?
陶家亦武亦商,多年來積重難返,又是誰,馬不停蹄地各處奔走,將那些商鋪在三月間重新煥發生機?
陶家家大業大,人口眾多,再加上所有的人都奢侈成性,所以,陶家的開支種類繁多,數額巨大,到陶心然接手之時,就已經入不敷出。又是誰,將之重新整頓秩序,補充庫府?
……
林林總總,諸如此類。陶心然相信,所有在場的人,都是心知肚明。可是,那些人,就隻看到她高高在上時的威嚴,發號施令時的生殺予奪,卻視而不見她人後殫精竭慮時的辛苦,還有輾轉奔波時的餐風宿露——這因為在陶謙死前,她曾經和他訂下了一個協議,所以,向來喜歡閑散生活的她,仿佛蠶織繭蛹一般,生生地用一條黃金織成的鎖鏈,重重地將自己束縛。
功成名就啊,十年之約啊——陶心然隻要一想起陶謙一副安然放心的樣子,心裏就恨得牙齒都咬得癢癢的——你倒好,一甩手走人,然後,將這個爛攤子扔給了她……
一念及此,陶心然冷冷地笑了起來。子曰,不要將我的容忍,當成你們不要臉的本錢——在她沒有完成自己的承諾之前,若你真讓她讓路,她也隻能,讓你走投無路……
聽到陶心然重申般的話,眾人這才齊齊地回過神來,所有人抬眸,望向陶心然的眸子,已經多多少少地帶了些又嫉、又恨、卻又恐懼不已的表情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不得不說,陶心然的這不動聲色的一擊,真的是夠沉,夠重,夠狠——原本,他們以為,隻要控製了心然居的門口,然後將陶心然和她的徒弟們徹底隔絕,那麽,就可以高枕無憂了。誰知道,他們暗中早有準備,卻在他們的背後,下了如此的重手——要知道,自己的子侄還在她那些徒弟的手裏,他們就隻能投鼠忌器。若然此時,他們對陶心然有什麽不利的舉動,或者一鼓作氣,將她推下了掌門的寶座。那麽,最大的受益者,則是二夫人和陶心蘭,他們得到的,不過是二夫人所承諾給他們的蠅頭小利。
可是,若一旦惹惱了陶心然的四個向來乖張的徒弟,那麽,他們的子侄們的下場,就呼之欲出了、可想而知了……
沒有人會拿自己最在乎的血脈來冒險,更沒有人會將別人的利益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所以,一半人麵麵相覷之後,都在心中,暗暗地下了一個決定。
掌門之位,年輕的女主臉色漸漸好了起來。咳聲終於止住,而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也開始浮上了一層淡淡的,若有若無的光澤。午時的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欞,將盛暑的光影分割,最後變成一副姿態奇異的畫麵。而陶心然的嚴肅得幾乎冷酷的臉,就在這一步一步接近的陽光灑落的光和影裏,仿佛姿態端莊的大理石雕像一般,顯得肅穆十分,莊嚴十分。
無數的心懷叵測的眼神,明明暗暗地投射下來,落在了那個諸人之上的女掌門的身上,然後遇到鋼化玻璃一般地反彈回來,折射成無奈的淒清的光。
於是,在陶心然回首詢問之時,那些方才還同仇敵愾的陶家主事人之中,幾乎有一半人,都急忙搖頭。
聽著剛才還言之鑿鑿的各房主事人,隻不過在唐方的一來一去之間,就完全轉換了立場,而那些或奉稱,或擁護,或認可的隱晦言辭,令陶心然不禁隱然冷笑。
她靜靜地聽著,然後在舉起茶盞的一刹那,眼角餘光正對上了臉色鐵青的、正神色陰戾不定的二夫人沈月蓉——明明事先商量好的呀,卻為何,到了這時,個個都打起了退堂鼓呢?
陶心然順著二夫人沈月蓉緊緊地蹙著眉,將似警告,似提醒的眼神,對著人群之中冷然望去,卻發現,她的眸光所及之處,那些人都有些心虛轉過了眼神,給了她一個愛莫能助的表情。
陶心然望著急切得眼睛幾乎冒出火來的沈月蓉,心裏冷冷一哂,然而,眸光一轉,在看看端坐在二夫人身邊的沈天籟依舊是沉靜得依然沒有一絲表情的臉時,陶心然的心裏,驀地頓了一下——看來,這個年輕男子的城府之深,心計之沉,二夫人絕對難望其項背……
坐在二夫人沈月蓉之側的沈天籟,在一看到唐方身上掛了一堆的長命鎖時,就隱隱感覺到事情不妙。當然,他並不奇怪陶心然的四個徒弟會脫出二夫人他們設下的軟禁,事實上,眼神犀利的沈天籟,早就看出,陶心然的那四個徒弟,個個都不是吃齋念佛的主兒。而且,經此一事,他更確定,這四個徒弟,都非池中物。
祠堂之上,那個重傷未愈的年輕掌門,隻一個照麵之下,就輕鬆漂亮地扳回了一局,甚至將二夫人的後路都截斷,這令沈天籟不由地在心中為陶心然喝彩。
然而,年輕好勝,年輕無畏,沈天籟淡然而笑,一邊溫和地安撫因為情急而窘態畢露的二夫人沈月蓉,一邊淡淡地,卻頗有意味地對著那個年輕的掌門投去淡淡的一瞥。
四束眸光,仿佛當空的皓月和迅急而過的閃電般,在半空中相遇,然後一閃而過,同樣的帶著戒備和莫測的眸子,一樣的黑白分明,卻深不見底。
陶心然的手,不由地握緊了手中的茶盞——他們這樣,就算是正式宣戰了麽?那麽,接下來,她的必須要麵對的對手,可比原來,又多了一個麽?
那個潛伏在陶家的神秘人,居心叵測的三夫人姚金花,還有胸心萬丈的二夫人沈月蓉。還有明明暗暗地潛伏在陶家的不明身份的人——鼎盛如陶家,從什麽時候開始,竟然也成了藏龍臥虎,舉兵殺伐之領地了呢?
而這一次,是她首先發難,那麽,是否也預示著,她的此舉打破了早已有默契地保持了許久的、各方勢力的平衡?他們之間,從而又要開始一個新的局麵呢?
陶心然凝眸望去,一觸到沈天籟的捉摸不定的眼神,她的腦海之中,忽然浮極快,極快地浮上了一抹輕淺的,說不出的惆悵回憶。那樣的仿佛三月的清雨在心頭連綿而過的微冷色調,泌人心肺,可是,她卻隻感覺到濕意染指,待再要追溯時,卻終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