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海之中,一張素淨得仿佛蓮花初綻的臉,靜靜地浮現,那一雙水潤一般的眸子裏,閃著溫柔的波光,就是那樣的波光,就是那樣的眼神,那個幹淨得仿佛超出六道輪回的女子,隻在一個照麵之間,就將他的從來缺少溫暖,缺少親情的人,全部塞滿。

那時候,他毫不遲疑地低下天鵝一秀驕傲的頭顱,尊稱那人為師,可是,在他的少年的心裏,卻從來都沒有將那個人當成淩駕於他之上的存在。隨著相處日深,那個女子的一顰,甚至一笑,都開始牽動著他的心,於是,他知道,這個女子將會是他此後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可是,她的生命已如夕陽西下,就快走到盡頭,可以說,若沒有唐門的至寶血靈芝,她或許在明天,或者在今夜,又或許在下一秒的下一秒,就會撒手人寰,前生後世都不再相見。

可是,若不放手呢?若他要執意挽留那個女子的生命呢?那麽,代價就是他一生的自由。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可是,此時的他,選擇的,卻是另外的一條路,葬送自己一生的自由,然後換那個女子活下去的權利……

愛情,自由,自由,愛情。這兩者仿佛是傾斜的天平,正在拉鋸似地來回移動,而每一次的移動,都伴隨著極其艱難的抉擇。

沉默,沉默。

屋子裏靜悄悄的,隻有輕雪落地的聲音,伴隨著綿長的呼吸,此起彼伏。看到唐方猶豫,唐一劍冷笑起來:“當然了,你也會有別的選擇,比如說,放棄挽救她的生命中,再比如說,你可以遠走高飛,然後對眼前的這一切,視而不見……”

唐一劍的話說得很慢,幾乎每一個字眼,都帶著誘惑一般的輕柔,他一邊說,一邊負過雙手,望著這屋子裏的簡單陳設,靜如深潭的眸子裏,有什麽一閃而過。

唐方沒有出聲。

事實上,對於他來說,最艱難的抉擇,並非是他的自由於否,相對於自由,相對於權利,他更在乎的是可否將那個女子,留在他的身邊。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那個女子,有著常人無法企及的驕傲以及高度,從來不會跟隨任何一個人的腳步,而他,在她的眼裏,隻不過量個撒嬌耍賴的小徒弟而已,他要用什麽——他能有什麽,可以將那個驕傲的女子挽留?

微微地閉了閉眸子,唐方用陌生到自己都難以相信的聲音說道:“我選擇她……”

我選擇她。我選擇她一生安好,一世無憂,我選擇她,擺脫劇毒的糾纏,然後無論在誰的身邊,在幸福的時候,都一定的,不要想起他。

唐一劍的緊緊握住的拳頭驀地放鬆下來。他牽唇一笑,無限解脫。他伸手,拍在唐方的肩膀上:“你從來都相信自己的選擇是對的,那麽,這一次,無疑是明智的……”

可是,唐方的身子一側,遊魚一般地躲開了唐一劍的手,他站在床的別一端冷笑:“明智與否,並不關你的事情,所以,你隻要按照承諾,做到我以下的要求,也就是了……”

拍到半空的手,慢慢地縮了回來,唐一劍的眸子,再一次地凝了一下。他果然沒有猜錯,他的這個老成得仿佛是百年老妖的心裏,從來都沒有雙贏的事情,他總有辦法將你盤剝一空,然後毫不憐惜地扔到門外去。

隻是,這一次,唐方要提什麽要求出來,唐一劍都是有了準備的,他的眸子微微地黯了一黯,點頭:“好,我以唐門掌門的名義發誓,會做到你的並不過分的要求,以及一切……”

“好一個並不過分的要求,以及一切……”唐方的牙齒咬得緊緊的。他冷笑:“其實,我要的非常簡單,第一,我要唐缺。”

那樣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唐方的喉嚨裏吐出,那個溫和如玉的少年的眼神,在一刹那,仿佛利劍出鞘。

空氣中流動著濃濃的令人窒息的味道。唐一劍沒有立刻回答,可是,他的瞳仁已經因為緊縮而變得淩厲,他望著唐方半晌,眼神由亮轉暗,然後,才幽幽地說道:

“怎麽,當初的事情,你還在耿耿於懷?難道,時至今日,你還在怪為父當日沒有伸手麽?”

唐一劍的聲音,在這黑夜裏罕見地帶了些歎息,那個一生之中,寧折不彎,所向披靡的男子,慢慢地踱到桌旁的凳子上坐下,望著他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兒子歎息道:“我知道,因為你母親的事情,你一直不肯原諒我……”

“住口,不要提起我的母親。”唐方冷笑,很冷,也很沉,四周的空氣,隨著他的話,漸漸地有殺氣彌漫。那樣的不同於他平日的清柔嗓音的話,仿佛帶了無數的怨毒一般,令人隻在一聽之下,就覺得毛骨悚然。

唐一劍微微地苦笑起來。要知道,這個兒子,雖然從小就沉默內斂,可是內心卻極有見地。他從來不會輕易地對某一個人,或者說某一件事發表任何一樣意見,可是,若他說了出來,那麽,此後的一切,都將會隨著他的意願而改變。

唐一劍的妻子,是苗疆的公主百合花,那個要強好勝的女子,在聽說了唐家有唐一劍這朵奇葩之後,不遠千裏而來,,想要挑戰於他。兩個同樣好勝的少年男女在川碎穀之外相遇。然後,相約要比出個高下。他們拚毒,拚內力,拚功夫整整三天三夜,到了最後,依然分不出勝負,當日,聽到苗疆的唐門兩家最出類拔萃的少年在如此的苦戰,那些聞風而至的人們,都想在這二人的身,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可惜的是,二人雖然連番受傷,並筋疲力盡,卻依然聯手擊敗了那些不懷好意的登徒子們。也是由此開始,兩人互生愛慕,並擺脫門第,以唐方的母親被趕出苗疆的代價,最終結為連理。

可惜的是,川中唐家,生活在毒氣彌漫的川碎穀中,而百合花則來自大山深處,隨著孩子的一個又一個的降生,一個又一個的夭折,那個來自異域的女子,也耗盡了生命的最後一分熾熱。

知道妻子的事情,是這個孩子心裏的一根刺,唐一劍隻有微微地苦笑。他望著自己的最小的兒子,將他的“並不過分的要求,”一一地聽在耳裏,然後在達成了最後的協議之後,這才小心翼翼地從貼身的衣袋之中拿出一樣東西,然後,慎重地遞到了唐方的手中。

那是一隻小小的,黑色的盒子,發亮的漆色,和這黑夜,幾乎融為一體。雖然遲疑,唐方還是打開了這個小小的盒子,黑夜之中,仿佛有什麽被點亮了,微微的螢光,透過這無邊的黑夜,映給了這一對存在著奇異矛盾的父子的臉。

一種極其細微的香氣,從盒子裏隨著空氣細細地流淌。那是不同於百花的馥鬱的香氣,仿佛是一種沉年的香,有一種被悠長歲月扯斷的,仿佛高樓上的飄渺歌聲一樣,令人悠然神往,卻又求之不得。那香氣,更象是被塵封在某一個歲月的陰暗的角落,可是,卻依舊在暗處,散發著香氣,點燃著紛芳。

萬萬沒有想到唐一劍會如此痛快地拿出血靈芝,在那一個小小的黑色的盒子裏,在係著那個女子生命和希望的全部的小匣子裏,唐方夢幻般地伸手,喃喃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血靈芝麽?”

傳說中的血靈芝,因為色如赤,曆時百年,才能變黑,可是,隻要用血澆灌,它便會恢複血一般的顏色,血紅如赤,並由此而得名。

唐方並未真正見過血靈芝,可是,不知道為了什麽,他的指尖,在伸向空中之時,在即將觸到這個泛著墨色光澤的小匣子時,就在心裏篤信,那放在這個小小盒子裏的,就是人人傳說,卻人人都不得見的血靈芝。

“是的,這就是以唐家曆代掌門用血來澆灌養育而成的百年至寶,血靈芝。”望著小小的盒子裏的那一抹凝滯的綻放,唐一劍的眼神也有些複雜。要知道,唐家掌門每一年都要服食一種奇藥,就是為了澆灌這一株唐門奇寶。所以說,那一株奇寶,是凝聚了無數的唐家的血的至寶,即便是服下,也要唐門的嫡親的血來澆灌……

“可是,他真的能辟百毒嗎?”唐方的眸子裏,依舊疑惑。他望著唐一劍,眸子裏的鋒銳的光芒閃過:“若然無效,那麽,你便終其一生,都再見不到你的兒子——”

見不到自己的兒子事小,最令唐一劍憂心的是唐家嫡親的血脈斷絕,就再也沒有辦法去澆灌另外的一株血靈芝吧……

唐一劍的眸子裏有不悅的神色一閃而過,再開口時,已隱隱帶著怒意:“你當你的父親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唐家掌門,在川中一帶,已是神祗一般的存在,可是,他的唯一的兒子,竟然敢質疑他。仿佛龍的逆鱗被拔掉了,唐一劍的眸子裏,有不悅的光。

可是,唐方的手快速地縮了回來,他一手持著血靈芝,冷冷地說了句:“我的父親,自然是一個冷血的,六親不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