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情殤

小綠、小翠等一幹下人全都惶恐地跪了下去,隻有我一個人呆呆地、突兀地站在那裏。

胤禟惱怒地看著我,聲音低沉,“怎麽,不懂得做奴婢的規矩?連奴婢的禮數都忘了?”

我膝蓋一彎,跪了下去。一直以來,在他麵前,我都沒有下跪行禮的習慣。我把這看成作理所當然,可現在才知,那是人家給我的特權。現在人家要收回這特權,我便隻有照規矩跪拜。

陸閔桃,你還以為這是在現代,還以為你是那個瀟灑自由的名偷兒?不,你早已不是了!

在小綠等人一片“奴才們有錯,請九爺恕罪”的告求聲中,我的沉默更顯突兀。

下巴,被一柄如意輕佻地挑起。

“怎麽,你就沒什麽可說的?”邪魅的聲音卻昭示著主人的惱怒。

我眼簾低垂,任他挑著下巴,任那火一般的目光在臉上灼燒。我不反抗,卻也不說話。

不反抗是因無力,與他的強悍比起來,我是如此的脆弱。

不說話是因不想,我現在就是不想跟他說話,哪怕僅僅是一個字。

我的沉默更加激怒了他。他一聲冷笑,說道:“哼,還長脾氣了!以為爺就舍不得罰你了?你以為你在爺心裏有什麽特別?哈,爺寵女人從來就隻是一時新鮮罷了。對你,也不過如此!爺現在失去興趣了,這府裏……”

“九爺,小萍主子求見!”門外小五的通傳打斷了胤禟還要源源不斷說出口的話。

胤禟沉默了一小會兒,他看了看我,忽然展開剛才因聽到通傳而蹙緊的眉頭,朗聲說道:“讓她進來!”

門被推開,一個身著綠襖,如水蔥般滋潤的女人走進門來,正是多日沒見的小萍。居移氣,養移體,此話還真是不假。這個女人無論從外貌還是舉止,再也找不到當初那個眼神中閃著欲念的小丫環的樣子了。

她步態端莊地走上前來。我垂睫,默默地起身退到一旁。

胤禟溫聲對她道:“小萍今天怎麽想起到這兒來見爺?有什麽急事麽?”

聽了胤禟的和聲細語,小萍立刻潸然欲泣了起來。

“爺,蓮兒從一早就哭鬧不止,還發熱抽搐,太醫說是小兒驚風,需要僵蠶入藥,可太醫院已經沒有僵蠶了。讓下人跑遍了整個京城的藥鋪也沒有。僵蠶是主藥,太醫開的藥少了這一味,便效果不佳。蓮兒都抽搐了三次,再這樣下去……”

“為什麽太醫院和整個京城的藥鋪都找不到這味藥?”胤禟打斷了小萍滔滔不絕的訴說,問到了事情的關鍵。

“是因為……”小萍看了看胤禟的臉色,才遲疑道:“這幾天京城戒嚴,全城搜捕在逃案犯,向京城運送藥材的車都被阻在城外,進不了城……”

小萍欲言又止,他偷瞄著胤禟的臉色,似乎很怕胤禟會生氣。

沒想到他們的相處模式竟會是這樣。一個女人,對丈夫敬畏到這種程度,真不知與丈夫在一起時,還有沒有幸福可言。可憐的女人!

不過,這隻是我的想法。從小萍一邊偷偷瞄著胤禟的神色,一邊又滿臉柔媚、韻生雙頰的樣子來看,人家還蠻享受這種關係的。

胤禟卻沒理會小萍的反應,反倒看了我一眼,才對外麵喊道:“秦道然,到南城門去傳我的令,讓城外運送藥材的車隊進來。還有,讓朱必箴派人立刻把僵蠶送到府裏來,一刻也不得延誤!”

是胤禟主持了這次全城搜捕?可這京城、天子腳下,牽一發而動全身,是什麽人重要到要全城戒嚴搜捕?

在逃案犯?刑部主管刑名,每月都會接到許多大案,也會搜捕許多在逃案犯,可從沒見胤禟如此大動過幹戈。能讓他全力搜捕的案犯可不多,這次如此大張旗鼓地搜查……

忽然想起那天夜裏胤禟的暴怒和對我說過的話,我心中猛地一驚,難道是商馭?!被搜捕的人是商馭!

那天,暴怒中的胤禟曾說過,要把商馭抓來在我的眼前狠狠折磨,以報複我與商馭的“生死相隨”。我知道胤禟從來都不是隻說不做的人,可也沒想到他會如此不顧一切。

難道他真的恨我到了極點,不惜冒險在京城引起軒然大波、不惜降低自己在皇阿瑪心中的地位?

我心裏抽痛不止,既為自己所愛的男人恨我至此,又為商馭的身處危境,隨時可能被胤禟抓獲。

我這廂心裏翻江倒海,那廂小萍已經笑魘如花。

站在外麵的秦道然應聲而去,小萍明顯鬆了口氣,滿臉仰慕地看著胤禟。胤禟微微一笑,溫言道:“還沒吃飯吧?和爺一起吃點。”

小萍笑得更加嬌豔。

下人們快手快腳地擺上了一桌飯菜,胤禟和小萍在桌邊坐了下來。

胤禟對小萍關懷備至,一會兒說小萍剛生產不久,要多喝點烏雞湯補補身子,一會兒又讓小萍吃他喜歡的魚翅羹。他還特別讓廚房去給小萍褒燕窩紅棗,說是補氣血。

我知道胤禟我在麵前與別的女人如此親昵是故意做給我看的,他要告訴我,我早已不是他寵愛的女人,他對我已經沒有興趣了。

一個如他這般驕傲的人,怎能忍受自己的女人心中裝著別人、再三地要離他而去?所以,他要以這般作為來刺激我,來告訴我,我對他並沒有這麽重要,他根本不在乎!

我本來就知道任何一個女人對他來說從來都不會很重要,所以才想離他而去,還有必要這麽做給我看麽?

我默默地站在角落裏,盡量不去看胤禟對著小萍的一臉寵愛和小萍如化成水般的溫柔。可他們間濃情蜜意的話語還是不經阻擋地傳到我的耳中。

我麵色平靜,心中卻酸楚難言。明知胤禟這是在故意做給我看,當不得真,明明原本就想慧劍斬情緣的,可此景當前,仍然心酸傷痛。

這算是嫉妒麽?

從未試過這種情緒,竟是如此的撕心裂肺、痛楚難忍。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嫉妒,為了眼前這個傷了我、恨著我的男人。

原來嫉妒是如此強烈的一種情感。當熊熊妒火在胸中燃燒時,可以讓人做出所有不理智的事。我看著小萍的一臉甜蜜,隻想讓她立刻在眼前消失。

傷痛、憂慮、焦躁、酸楚、厭惡、憎恨,所有的情緒都潛伏在嫉妒這一情感中,隨時可能爆發。

我很想捂住耳朵,縮進角落裏,不看也不聽,可在人前又怎能如此顯露情緒?我把頭低到了胸口,如果可以,我想如鴕鳥一般把頭埋進沙裏。我掩飾著自己灰敗的麵色和不堪傷痛的表情。獨自舔舐傷口總比血淋淋地暴露在人前要體麵得多。

不知什麽時候,一屋子的下人都出去了,隻剩下被鏈子鎖住的我和胤禟、小萍三人。我看向他們,兩人在喝茶,卻像是在喝蜜,難怪其他下人都躲了出去,兩人甜膩得令觀者無地自容。胤禟正在給小萍講品茶之道,他一手端茶杯,一手竟放在小萍的耳後曖昧地輕撫,而小萍則一臉迷醉地攤軟在他懷裏。

兩人的旁若無人刺痛了我。我知道胤禟在報複我。我傷了他的心,他恨我,我不怪他。可他怎能當著一個曾經有過親密的女人的麵與另一個女人如此親昵?難道是要告訴我,我們曾經的甜蜜都不隻是我們兩人間珍貴的私密,而是隨處可見、廉價之極的東西麽?

胤禟,你要把我置於何地才稱心如意?我的心已經死了,你還要我的人也死在你麵前麽?

我臉色煞白,心裏憋悶得幾乎喘不上氣。我用手抓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眼淚卻趁此時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胤禟的目光似有若無地瞟向我,又馬上轉開了。他對我痛苦的表情無動於衷。不過,他卻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把小萍推離了懷抱。

“回去吧!”他冷冷地道。

小萍還沉浸在剛才的情潮中,對胤禟突然轉變的態度反應不過來,呆愣半晌才訥訥地道:“爺說什麽?”

“我說你回去吧,你的蓮兒不是還在病中?”胤禟的態度更加冷硬。

“可是,爺……,蓮兒有奶娘照看,應該沒事……”小萍一邊說,一邊大著膽子拉住了胤禟的手臂搖晃。

動了情的女人也是不顧一切的。我手捂胸口難過地看著這一幕。

“我說回去,聽不懂嗎?”胤禟勃然變色,一把推開小萍,大喝道:“滾!”

小萍麵露驚恐,她匆匆站起,幾乎是一路小跑著衝出門去。

胤禟站起身,徑直走向大床,經過我身邊時,連看都沒看我一眼。他直直地倒在床上,手臂一勾,放下了床帳。他的樣子看上去很疲憊。

我坐在床尾的地毯上,癡癡地盯著那放下的床帳發呆。一個薄薄的床帳把我們隔離成兩個世界。我們各自站立在世界的兩端,驕傲地固守著各自的一方,誰也不向誰靠近。

我合衣躺在地毯上,頭下墊著一個靠墊,另一個被我抱在懷裏。我蜷縮成一團,看著房中唯一還亮著的那盞油燈的火焰忽明忽滅,如寒風中的枯草,跳著最後一支死亡之舞。

燈油耗盡,燈火終於熄滅,如我們兩人間情愛的泯滅。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眼睛看不見,聽覺便更靈敏。微微的一個翻身都清晰可聞。

這一夜,我不知翻來覆去多少次,而躺在帳中的他也同樣一夜無眠。

自打那晚過後,胤禟更少在暢綠軒露麵。若是偶爾回暢綠軒過一晚,便是帳裏帳外一夜無眠。

從暢綠軒的小丫環們偶爾冒出來的隻言片語中得知,胤禟常常出席京城各在府宅的宴請,總是回來得很晚,還經常醉酒。他一回來,不是去完顏氏的蘭香院,就是去郞氏的萱草汀,或是其他小妾的院子,就是沒去過嫡福晉的綺月齋和小萍的清萍齋。

他是在躲著我。可我不明白,既然不願見我,為什麽不把我送走,關到別的院子,卻讓我一個他不願見的囚徒占據了他的棲身之所?

他的心思我猜不透,自己的心思也道不清。該恨他的,那夜的事,讓我至今心有餘悸。那是從身到心的恐懼。可每一次想起他,我的心中更多的是痛,或者是痛恨交織,究竟哪一種情緒更多一點,我自己也說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