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
在這個秦月紀三國都還被凜冽地寒風肆虐的季節裏,國之最南邊的楚,卻已迎來了今春的第一抹綠色。
連綿如帶地遠山田墾,都像撒落了一地淡綠地煙塵,遠遠望去,與淺藍地天空遙相呼應,徐徐地微風中充滿了早春中特有的泥土芬芳,盡現一派綿綿春色。
柳枝上已經躥出了許多嫩綠的新芽,隨風搖曳地垂落到身畔地秀湖中,伴隨著輕柔地春風,吹皺了一池湖水。湖麵上賞春的遊人如織,扁舟和華麗地花船悠閑地穿梭在湖麵上,將寂靜了一整個冬天的秀湖裝點地份外動人。
花船上不時有悠揚的歌聲傳來,這柔美地聲音剛剛唱罷一支小曲,此時琴箏合鳴,又唱起了另一支,隻是這曲子聽著委婉如泣,好似一支新曲。
“……
稚女無所依,
揮淚離故土,
身負家國恨,
輾轉紅塵苦。
顏染霜,
塵滿窗,
幾更更重夜漏長,
……”
船上的客人被這曲中的故事感染,紛紛側頭細聽,正陶醉間,卻聽樓上一陣腳步聲響,沒一會,那唱曲的丫頭便停下歌聲,跟著來人上到二樓船坊裏去了。
坊中坐著的是一位兩鬢斑白的中年人,看那歌女上來,劈頭就問:“這是誰做的曲子?”
那歌女在花船唱曲已久,識得眼前這人的身份,此時又被他語氣中的氣勢所驚,嚇的說不出話來,愣了好一會才答:“是……是一個走江湖的藝人做的。”
“那人呢?”
“說是……要去別的地方找親戚……走了有……三四日了……”
“找親戚?那人多大歲數?”
“二……二十來歲的後生樣子。”
“還能找到他麽?”
“他幫奴婢寫了這曲子……約好了若是曲子聽的人多……四日後會再回來……和奴婢……結算,或是再譜支曲子……”說著害怕起來,跪地道:“這曲子大人不喜歡,奴婢……再也不唱了……那人再來……也不敢再見……”
“沒說不好。這曲子好的很。”中年人若有所思地將目光移向船外,盯著遠處好一會兒,才道:“他再來的時候,想法子留下他罷。這人曲子寫的好,本大人十分看重。”那歌女聽他這麽說,才放下心來,又領了賞下樓去了。
那中年人卻伸手一揮,示意身後一個男子“暗中盯著她。”
那人應了,轉身下樓。
樓下琴聲再度響起,那中年人曲指在小幾上輕輕扣擊著節拍,目視遠方,眉心卻是一抹深沉之色。
自這夜開始,那個歌女所在的小藝樓外,若是有人留神,便不難發現總有一人隱匿在暗中觀察著那歌女的舉動,然後再將她每日見過的人,回去如數稟報。當然,這樣的情形,是極少有人會注意的,除非,那個盯梢的人自己抬起頭來,他就會發現,他此刻背靠的這家客棧二樓一扇小窗裏,也正有人做著和他一樣的舉動,隻是這人盯的,卻是他這個盯梢者。
身後的房門輕開,隨後又輕輕掩上,李富輕聲輕腳地走到窗前,低聲道:“那人果然是齊府派出來盯梢的。”
站在窗前那少年模樣的人回過頭來,卻是一張陌生的麵孔,膚色略微暗黃,雖然眉目清朗,卻可惜脖子一邊有一塊老大的疤痕,像是烈火灼傷的痕跡,這微紅地可怕膚色遮蓋住了他半個下額,使這張原本清秀地麵孔憑生詭異。
這人麵目雖奇,聲音卻是熟悉:“是齊府的就沒錯了。”卻竟然正是白韶卿。
李富道:“公……公子,你又扮成這樣,又幫那歌女寫曲子,你是要做什麽麽?”
“我隻想知道,在楚國,有誰會對八年前的那件事特別在心。現在我不是已經知道了嗎?齊雲開!很好,實在是太好了。”她的聲音中全無笑意反而有一點讓人不安的東西。
李富忙道:“那公子打算怎麽做?”
白韶卿關好窗戶,拉著他走到桌邊坐下,放柔聲音道:“我不是已經和你說了我的身世麽?這趟來楚國,我就是想找一找當年的真相。”
“我明白的。”李富想了一想,道:“那我先混到齊府裏去……”
“不。這邊的事,我來就行了。另外還有件事,我倒是請你幫我做。”
“說什麽請不請的。公子。你隻管吩咐就是了。”李富笑道。
“你去一趟遙城。那裏有個劉大善人,你去看一看,他們家是不是真的舉家遷走了。”
“哦,就是你說的你義弟義妹寄住的人家?”
“沒錯。當年在向山時,我師傅曾幫我查過此事,是他告訴我那家人忽然遷走,連帶我的弟妹們也沒了消息。這一趟秦國之行,讓我明白了一些道理,所以我想證實一下,他說的話是真是假,那些人是因為別的原由離開,或是幹脆就是因為他才走的。總之,你要小心一些。”
李富點了點頭,又道:“那我回來時,去哪裏找你?”
白韶卿抿唇一笑,道:“齊府。邵青。”
……
楊管家將這個書童帶到齊雲開的書房時,他正埋首在一堆卷宗裏,他是楚國宰相,每天就屬呆在書房的時間最長,聽到管家說話,他抬起頭來,卻被眼前這年青人的異樣嚇了一跳,問道:“你脖子上那是怎麽了?”
邵青垂首道:“家鄉火災所至。”
“哦,”齊雲開歎了口氣,道:“年青人殘而不廢,很是難得。”又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我看了你的文章,你是此次應選人中最傑出者,逢此楚國用人之際,你在府裏磨練幾年,將來必定大有前途。”
“小生涉世未深,有幸在相府曆練打磨,絕不敢辜負相爺的知遇之恩。”
“嗯,楊管家帶他去見少爺吧。”二人應了退下。楊管家一路帶著化妝成男子的白韶卿向後院走去,一邊說些少爺齊小滿的情形。可白韶卿卻有一點兒分神。
四周花香襲人,假山傍小徑彎曲地延伸進去,穿過一扇園洞門,眼前兩條岔道,楊管家指指東邊那條,道:“那邊你不能過去,是後院小姐的閨樓,記住了,走岔了道,可是性命峳關的事。”
白韶卿應了,跟著他繼續朝裏,轉了一會,便停在一個大屋前,楊管家在門外喊了三聲少爺,又等了好半晌,才聽屋裏一個稚弱地聲音懶洋洋地道:“吵死了。”
楊管家道:“少爺,是老爺選了新的伴讀書僮,小的帶他過來拜見。”
“剛睡下,明天再說吧。”
楊管家瞟了一眼神色如常的白韶卿,抹抹額上的汗:“老爺吩咐了的,今天就要讓少爺見到。打明兒開始,他就要陪著少爺讀書了。”
屋裏安靜下來,二人在外等了老半天,也沒見動靜,那楊管家朝白韶卿使個眼色,讓她自己進去,他則忙不迭地跑開了。
白韶卿在外站了片刻,便輕推房門,隻見屋裏光線充足,哪有正在午睡的氣氛,而一個神色慵懶的少年正卻閉著雙眼斜靠窗旁的長榻上,裝出一幅要入睡的樣子,白韶卿對著他怔怔出神片刻,轉身輕掩房門,正要退出,卻聽那齊小滿嚷道:“咦,哪有這樣子的書僮,這就走了麽?看本少爺在休息,你也想溜走找地方偷懶不成?”
白韶卿回頭道:“我看少爺睡著,不方便打擾。”
齊小滿看到他的臉,驚恐大叫道:“你那臉……是怎麽回事?爹爹找了個怪物來嚇我嗎?”
白韶卿道:“是呀,相爺說你老是挑三撿四的,不如找個怪物回來,沒準還能震你一震。”
齊小滿一呆,癟嘴道:“你一點書僮的樣子也沒有。”
“有書僮樣子的人不都讓你嚇跑了麽?你那些蛇呀蟲呀的放在哪裏?不帶我開一下眼界麽?”
齊小滿道:“你想幹嗎?”此時白韶卿已經迎著光亮朝他慢慢走回,走的近了,他才發覺這書僮的樣子倒也並不可怕,若是從另一個側麵避開那半個下巴,甚至還能算是清秀養眼地一個少年,何況他眼中閃動著的溫柔笑意,不知怎麽的,讓齊小滿有些安心和熟悉,這時便翻身下榻,道:“你既然想見識,本少爺就帶你去開開眼,可別說我沒提醒你,見到了你可別嚇的哇哇叫,本少爺最受不了那麽慫的人。”
不想那書僮眉眼一挑,笑道:“我小時也愛玩那個,玩這些,我還有許多好法子呢。”
齊小滿頓時高興起來,仰頭道:“真的?”
他踮著腳尖站在她跟前,小臉上滿上興奮,白韶卿眼中不自覺地揚起一層薄薄地霧氣,眼前這少年的樣子似乎在她眼裏發生了一點變化,傳遞到記憶深處地一點微光,她急忙遏製住自己的嗌想,道:“當然是真的,少爺帶路吧。”
齊小滿很高興終於有了一個不一樣地書僮,從前那些不是一本正經,就是膽小如鼠,他又從小沒有玩伴,此時看這新來的書僮很是對味,不由得大感高興,當先朝門走出,二人才轉過假山,卻聽有人柔聲責備“小滿,你怎麽又四處亂跑?不是說又給你找了個書僮嗎?”
白韶卿聞言立刻止步,齊小滿則回頭一笑,道:“挪,這就是我的新書僮了,我正要帶他去看我的寶貝兒呢。”
假山邊款款走出一位麗裝少女,一雙水亮的大眼睛正滿含寵溺地看著小滿,聽他所指,便轉頭看了過來,見到白韶卿,她自然也是一驚,道:“這位就是新來的書僮麽?”
白韶卿眼望地麵,垂頭應是。
那少女將他上下打量,又看看一臉喜氣的小滿,神色漸漸平和,道:“小滿多有調皮,往後你要多管著他點。你叫什麽?”
“在下姓邵,單名一個青字,青草的青。”不知是她刻意放重了語氣,還是別的什麽原因,那少女將這名字低聲念了一遍,忽然猛一抬頭,再道:“邵青!”同樣的名字,兩次經她口中讀來感覺卻是完全不同,前者生疏而後者驚歎,與此同時那小滿也是有些驚奇,看看身邊的書僮,他道:“邵青?這豈不是和白姐姐……”
那少女立刻伸手捂了他的嘴巴,責備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一邊神色淡然地白韶卿,勉強笑道:“你的名字和我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有些相似,所以才這麽大驚小怪的,讓你見笑了。”
白韶卿眼神內斂,點頭笑笑不答。
那少女再看看他和小滿,又叮囑小滿聽話之類的,這才轉身走了。
齊小滿轉身朝前走去,一邊走一邊道:“那是我姐姐齊如春,那可是未來的王妃呢。”
王妃?是嫁給楚勝的哪個兄弟麽?白韶卿心思卜動,齊小滿已經得意洋洋地說道:“大名鼎鼎的神醫楚夙,你知道嗎?”
白韶卿一愣,立刻想起在寧城救過自己的林夙,可分明記得他自稱姓林,難道他們說的不是一個人麽?可是“神醫”二字卻哪裏是人人當得的,不過這個問題也沒在她腦海中停留太久,因為小滿已經帶她到他的寶貝小庫房。
其實不過是個簡單地花莆,平時這孩子大概就是在這裏抓些蟲子蟻蛇來,養在花盆後麵的許多小籠裏,和這些蟲蟻玩耍,也可見這孩子是寂寞的。看著他笑咪咪的神色,她心裏忍不住微微抽痛,如果弟弟康兒也能長到這麽大……白韶卿極時遏製住自己的暇思,蹲下身來陪著他一起觀賞把玩這些小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