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葉富和葉祖珪的中間竄連、私下協商,胡楚元還是和林泰曾、劉步蟾達成了一個無聲的協議,這兩人在廣州入港,葉祖珪則率領其他三艘炮艇前往馬尾。

隨後,胡楚元正式啟程離開新加坡,穿過馬六甲海峽,前往印度洋,並向著歐洲而去。

整個航行還要持續二十天,實際是不止一個月,因為胡楚元對生活和飲食要求是很高的,即便是在船上,他也不可能吃發青發黴的土豆。

哪怕是新鮮的土豆,連吃三頓,他也會不滿。

泰昌號上專門保留了一個船艙,專門在裏麵養著雞、鴨、鵝、鵪鶉、魚、羊……每天殺一個,燉炒悶蒸煲,每次都得變換花樣。

鮑魚燕窩、花生杏仁、紅豆黃豆……都是幹貨,這些還好辦。

最麻煩的是水果和時鮮蔬菜。

所以,隻要有港口可以停泊,泰昌號每隔兩三天就要靠岸停一下,讓胡榮上岸采購蔬菜和水果。

別人采購的,胡榮不放心,萬一讓胡楚元吃壞肚子,那可是天大的事,他都擔待不起。

說實話,其他人也跟著享福。

航速是慢了點,可大家都很開心。

1879年9月15曰,泰昌號抵達孟加拉灣的吉大港。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胡楚元決定在這裏停留一周的時間,船停在碼頭不久,他就讓鄭錫泰去當地找了幾個向導,準備深入到阿薩姆邦。

他這樣的舉動讓很多人都感到奇怪,可是,大家也沒有提出異議。

一同跟著胡楚元前往歐洲的人很多,華蘅芳、羅爾斯、吳德章等人是技術方麵的顧問和監理,顏士璋、繆荃孫、鈕玉庚、顧家相是他的私人幕僚,葉富、鄧世昌、呂瀚是福建水師外派的留學管帶。

胡楚元讓大家收拾幾件簡單的行李,華蘅芳、吳德章、顏士璋、繆荃孫、鈕玉庚、顧家相、葉富都要陪他一起去阿薩姆邦,伍淑珍自然也要去,隻有鄧世昌、呂瀚等人留在泰昌號看船。

他們將在當地向導的陪同下,一起乘坐火車前往阿爾加塔拉,那裏是阿薩姆茶業公司的茶園種植區,在當地,他們擁有7710英畝的茶園。

雖然胡楚元顯得很認真,可大家都沒有太在意,隻當是一次旅行,看一看傳說中的天竺國。

很多人都還是第一次接觸火車,其中就包括吳德章這樣的人,顏士璋等人就更別提了。

在火車上,對於他們這樣很少見到的華人,印度人都顯得很好奇,時常會有人主動過來問一問,或者是和胡楚元聘請的那幾個向導詢問一下。

聽說他們是要去看茶園,很快就有一位阿薩姆商人好奇的前來詢問。

阿薩姆人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印度人,而是撣族人,也就是傣族、泰族,“阿薩姆”的來源是Asom,也就是“撣”在英語中的音譯。

在英國入侵印度和緬甸之前,撣族人已經占領阿薩姆近四百餘年的時間,直到很多年後,他們仍然是阿薩姆邦的主要人口。

主動和鄭錫泰交談的商人就是撣族人,他也是經營茶葉生意,對此很有興趣。

他說,阿薩姆邦的茶業是越來越好做,很多人都在種植茶園,不過,最主要的投資人還是英國人,他們大麵積的開設新茶園,每一家的規模都在數千英畝以上。

通常,這些茶葉公司會將茶葉直接運送到英國,並在倫敦茶葉市場上公開拍賣。

在胡楚元這一行人,真正的商人隻有兩個,胡楚元、鄭錫泰。

鄭錫泰的英語很流利,又曾經在上海麗如銀行工作了多年,對印度人有所了解,在印度的行程就一直是他在負責。

聽著那個商人的話,還有其他幾個可以說英文的阿薩姆人的交談,鄭錫泰漸漸明白了胡楚元此行的目的。

鄭錫泰是很清楚的,他知道胡楚元最想做大做強的兩個產業就是生絲和茶葉,最近這幾年,中國茶葉的銷量急劇下滑,毫無疑問都是印度茶葉惹的禍。

然而,這個事情還能挽回嗎?

在英資銀行工作過多年的鄭錫泰很清楚英國人的實力,他的心裏也並不樂觀。

聽著對麵的印度人、阿薩姆人熱情高興的說著茶業上的新發展和越來越好的局勢,坐在他們對麵的鄭錫泰,不遠處的胡楚元,兩個人的心中都不痛快。

經過了十多個小時的顛簸,胡楚元這一行人終於抵達了阿加爾塔拉,並在當地的酒店住下。

印度是一個種姓階級社會,當地最好的酒店隻向白種人和高種姓開放……其實整個城鎮中就這麽一家,還是印度高種姓的人開設的,即便是胡楚元,他也隻能和大家一起找個小旅館住下來。

第二天,在幾名印度向導的介紹下,鄭錫泰花費重金禮聘了一個在當地做茶藝師的英國人做向導,又通過這個人聯係了幾家茶葉公司,說是中國的茶商,想來印度購買較為便宜的紅茶。

鄭錫泰是個多聰明的人啊,既然是派他出去聯係事情,安排行程,胡楚元又何必擔心呢。

下午,胡楚元就和伍淑珍一起出去,在當地的茶市上買了十幾種牌號的印度茶葉。

阿薩姆邦的本地茶葉消費也是一個大宗買賣,茶葉市場很熱鬧,不僅有阿加爾塔拉的本地茶,也有藏茶和其他地區的印度茶葉。

買了這些茶葉,兩人就返回租住的旅館,將顏士璋、繆荃孫、葉富等人都喊了過來,每人泡上十幾杯,開一個品茶會。

一碗碗紅潤的茶湯展現在眼前,大家都頗有興趣,紛紛品嚐。

一時之間,滿屋子裏都飄著濃濃的茶香。

印度紅茶的特點是茶湯濃,顏色深,紅潤鮮亮,茶葉較大,但不顯得老。

這些人都是老茶客了,尤其是顏士璋、繆荃孫這樣的文人,品茶的功夫都很深。

過了片刻,繆荃孫就先和胡楚元說道:“大人,很可惜啊,湯色倒是很不錯,味卻有點酸苦,香氣更是過重了,本地人種茶,未能盡得我中原茶藝之精髓啊。”

聽他說完,顏士璋和葉富等人也都是微微點頭,看起來是意見很統一。

胡楚元自己何嚐不是品茶的高手,他慣常喝的茶都是國內最頂級的綠茶、紅茶、烏龍,而他最喜歡的是烏龍茶和龍井。

他也各自都喝了一點,每杯之間都用清水漱口,免得錯味。

比起國內的茶,這些茶的口味確實有點奇特,味道酸苦……他不覺得,隻是味道比較重。

總的來說,這十幾種印度紅茶的特點大致相同,湯紅味重。

他自己並沒有發表意見,因為他很清楚,他的口味被養刁了,其實品不出印度茶的好處。

他看向伍淑珍,對她的品嚐和評價充滿了特殊的期待。

見他這麽奇特的看過來,伍淑珍莞爾一笑,道:“我倒覺得還不錯,至少看起來不錯,乍喝的時候有點不舒服,像是沒有煮透的感覺,還殘留著新鮮茶葉的生澀味。多喝了一點,感覺就好多了。不知道它在外國的賣價是多少,如果按照我們在茶市上買來的價格計算,三個洋圓就能買兩磅,實在是很便宜!”

胡楚元正要接著說話,華蘅芳卻忽然道:“這是用機器大規模炒製所導致的,因為他們用的炒鍋很大,像個圓球,外部加熱,螺旋槳一般的炒鏟子在裏麵翻轉,必然不如我們的手炒法精細,茶葉內部沒有炒透,所以就會殘留一絲的生澀味。這樣的工藝呢,味道雖然略差,但在成本上無疑是低廉的。”

胡楚元不免有些驚喜,和華蘅芳問道:“原來你清楚這些啊?”

華蘅芳笑了笑,道:“幾年前,有一家英資商行想把這些機器賣給徐老板,徐老板就邀請我去考察一下,也看過英國人當場使用那套機械,算是略有了解。”

他說的徐老板自然就是徐潤。

徐潤加入江南商行後,原有的茶葉生意和茶棧、茶行都並購到江南商行,使得商行在茶葉生意上迅速擴張,在整個江南五省的茶葉市場上都有了不小的份額。

胡楚元想了一下,和華蘅芳問道:“有辦法將這種生澀味去除嗎?”

華蘅芳搖了搖頭,道:“如果能有辦法去除,徐潤當初就肯定會買幾套機械開辦西式茶莊,這不是機械設計和製造上的問題,而是使用大炒鍋所必然產生的問題。”

“哦!”

胡楚元有那點失望,但也高興,這意味著印度茶葉至少在國內是很難推廣開的,除非英國人繼續提高技術水準和機械設備。

他有感歎一聲,道:“我今天要做的事情,大家看起來是我在生意上的事,其實,這是真正的國事,而且是我們國內最大最重要的事。大家想一想,茶葉以前是國內的第一出口資源,為咱們換回了多少白銀?可這些年呢,我估算了一下,過去十年中,中國茶葉每年的出口總量並沒有明顯的下降,可茶葉的價格卻一直在跌,另一方麵,國際茶葉出口總額卻在保持每年7%的增幅。這意味著印度茶葉每年都在高速增加,產銷量是十年翻一番,三十年之後就是四番。那時候,咱們的茶葉怕是再也無法出口了!”

顏士璋、繆荃孫都不敢說話,身為幕僚,他們在生意和經營方麵的能耐還不如一個商行夥計。

顧家相比較年輕,當即就笑道:“大人多慮了,印度人又不善於種茶,而我國則是數千年之產茶大國,國運深遠,茶藝精湛莫深,非外人所能習傳。”

伍淑珍淡淡的輕笑一聲,和胡楚元商量道:“英國應該是世界上的第一茶葉進口大國吧?”

胡楚元點著頭,道:“他們占了全球茶葉進口市場的7成,法國、俄國和西班牙排在其後,隨後是美國、德國、土耳其。”

伍淑珍一貫是個很優雅的女人,笑盈盈的建議道:“我倒覺得美國的市場空間很大,目前的美國有接近五千萬的人口,其中有25%的人集中在城市,美國又一直遵循雷蒙德高薪主義,消費能力是非常強大的,關鍵是如何推廣和開發。美國以製造業為立國根本,生活節奏很快,不像英國人那樣有充裕的時間享受生活。”

她的話倒是提醒了胡楚元。

英、法、俄、西這四大茶葉進口國都是生活節奏較為緩慢的國家,而製造業強大的美國和德國,雖然總體經濟實力很強,經濟繁榮,卻並不是茶葉的主要消費國。

然而,如何開發美國和德國的茶葉市場,如何在英法俄西四大傳統茶葉市場上保持競爭力……這些問題,胡楚元並沒有一個答案。

因為胡雪岩的關係,胡楚元從一開始就對生絲業有著充足的考慮,再加上家族的根基,他才能迅速對中國絲業作出反應和調整。

茶葉呢?

胡楚元曾寄希望於徐潤,可徐潤畢竟不是他,徐潤是要賺錢的,此時的徐潤更希望將精力和財力集中在上海的地產業上。

對於胡楚元所在考慮的大問題,其他人都愛莫能助,未免有些手足無措的感覺。

眾人都沉默了一會兒,葉富忽然和胡楚元問道:“大人,您能不能和咱們說說,此事影響到底會有多大?”

胡楚元想了想,站起身在房間裏走了幾圈,這才和大家解釋道:“英國人是咱們最大的茶葉買家,占據中國茶葉出口的七成江山,可他們在印度搞起了茶園,以後隻在印度買茶葉,那咱們的茶葉怎麽辦呢?諸位可能還是覺得這不過是一門生意,可是,這門生意不僅關係中國的聲譽和尊嚴,也關係著幾千萬茶農及其家眷兒女的生計。”

聽了這話,大家都不免有些唏噓。

繆荃孫依然有點不解,和胡楚元問道:“大人,咱們以前也沒有和洋人出口國過茶葉,百姓過的不是挺好嗎?既然英國人不買咱們的茶葉,可咱們自己也會買的呀?”

“是啊!”顧家相和華蘅芳都微微點頭。

不用胡楚元回答,伍淑珍就笑道:“兩位先生的道理看似簡單直接,其實並不對。國家的發展也和做學問一樣,不進則退,因為別人總是都在發展的。如果沒有茶葉出口,我們無法從國外吸取大量的白銀,國家經濟就很難增長,也將進一步落後於世界。國家積弱落後,必然會有圓明園的事情發生,俄國也才敢於侵占伊犁。”

“這樣啊?”繆荃孫似乎有點懂了。

胡楚元不免有些苦笑,沒有外貿出口,沒有資金流入的弊端,在很多年後的中國,即便是高中生都能懂,可在今天,連繆荃孫、顏士璋這樣的進士學者都不懂如此淺顯的道理,還得要他來解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