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墨筆尖揮灑出的心頭血溢了幾滴, 落在夢微山厚重的泥土之中,很快隱沒進地裏。

夜色裏,山腳下的人們仰視著山巔, 隱約見山巔閃過一道血色光暈,取代了神樹原本清光繚繞的靈障,叫人心頭直往下墜。

不安感隨著黑夜的無限延長而不斷擴散。

任平生胸口被自己劃開一個豁大的血洞,鮮血不斷地往外湧著,她臉色瞬時蒼白起來, 筆尖氣息缺尤為炙熱。

血液沿著衣襟往下淌, 劃過束縛著她的黑色幽影,直接滴落在了池讖的手上。

在鬼域待了太長時間,池讖的膚色雪白, 赤色的血滴在他手背,血紅與蒼白的對比,直刺人眼。

滋啦一聲, 任平生的血液中像是帶著某種特殊的力量, 竟然將池讖的手燙出一小塊焦黑。

池讖條件反射地鬆開手。

就在此刻, 空氣中仿佛凝聚著某種無形的力量,強硬地將池讖逼退。

疏風驟起, 刮得任平生的衣衫簌簌作響。

池讖一愣,沒想到在實力相差如此之大的情況下,對方竟還有餘力反擊。

哪怕是搏命一擊。

漆黑的鐮刀出現在他手中,這把讓群鬼聞風喪膽見之變色的鐮刀就連鬼門開啟之時也極少在人間出現。

池讖顯然是不耐煩了。

又或是察覺到了危險的苗頭, 卻按捺在心裏並不打算理會。

池讖控製著幽影再度席卷而來,但那幽影卻仿佛怕了任平生的血, 不敢上前, 而是圍繞在任平生身邊試探。

任平生沒有在意, 她也實在沒有更多的精力去在意了。

重傷和劇痛每時每刻都在侵吞她的生命力,她隻能抓牢最後的時間,爭分奪秒地畫出這張符。

這仍舊是一張無紙之符,非墨的筆尖落在虛空之中,以她的心頭血為引,在空中畫出數道血色紋路。

世人皆知符之一道,所繪之符越高階,所納靈力節點就越多,符文便越繁複。

事實也確實如此。

這原本是她所有的自創符籙中最複雜的一種,可現在沒有更多的時間留給任平生了。

電光火石之間,她腦中已經浮現了數百種改換符文的方式,最後選擇了時間最短卻最艱難的那種。

對於厲害的符師而言,最難的不是畫出最繁複的符文,而是在最簡單的符文中蘊藏最多的靈力檢點和靈紋回路。

劇痛讓她全身都在生理性地輕顫,唯獨握筆的手極穩,像是根本沒有收到重創的影響。

被她心頭血逼退的池讖再度上前而來,黑色鐮刀無情地斬下,其勢之險,竟隱約將空間都劃破。

周遭的空間被撕裂,顯露出和夢微山天空穹頂遍布的天裂相似的裂紋,裂紋那一頭,是無窮無盡的虛空風暴。

任平生仍然感覺到心口的創傷在往外湧著血,在這種時候,她心裏竟生出一個荒唐的念頭。

人的身體裏竟然是有這麽多血可以流的。

世事無常,她從未想到過自己會折在這裏,卻也在赴死前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情。

這張符,她在一千年前也隻畫出過一次,那次其實也算不得完全的成功,隻是誤打誤撞有了相同的效果。

雖然僅僅誤打誤撞,效果也足夠驚人,讓她的一眾好友都為此驚歎不已,素光塵還特地給命了名,正是她前一夜在神樹鏡塵中畫出的那道“照夜白”。

但隻有任平生自己知道。

她是不滿意的。

這還不是她的極限,也不是她真正想要畫出的那道符的樣子。

這張符極難,要在短短幾個呼吸的時間裏畫出世間至難之符,於尋常符師而言根本無法想象。

可任平生在這種生死一線的關頭,心中竟荒唐地湧現出一種久違的興奮感來。

赴死前,若說還有她能補全的最後一個遺憾,就是將這張符完整的畫出來。

她太過專注,甚至稱得上虔誠。

根本沒有意識到,在她的心頭血血落入夢微山的土地之後,這山、這樹、這天、這地,無不是在發生著變化。

這些變化全都在瞬息之間。

池讖認真起來之後,站在世界之巔的道成歸的一擊,直接將那護佑在任平生身邊的無形壁障撕碎,再一鐮刀,徑直向著任平生的頭顱斬去。

也就在此刻,任平生筆下之符落成。

比之“照夜白”,這張符的符麵要簡潔得多,也要生動得多。

與其說這是符,倒不如說這是一張畫。

一幅畫,寥寥幾筆,將天地山川盡收筆下。

西起雲州岐嶺無望的雪,東至滄州滔滔不絕的浪,南抵昇州的長風與皓月,北達曲州無垠的曠野。

她畫得簡單,卻沒有落下任何一個地方,就好像大荒這幅綿延廣闊的山河萬物早已被她銘刻在心中,落筆即成。

身體被抽幹的鈍痛在提醒她,這根弦繃到了極限,即將斷裂。

血色的山河之景仿佛和天地融為一體,最終,這血色的筆跡由晦暗轉為明亮熾烈,仿佛熊熊燃燒的無盡野火,瞬息間將整個天地都點燃。

這次的符,不需要任平生再點燃符火了。

她也再無餘力引火。

她的心頭血是最明亮的焰色,終於將這方沉浸在無盡黑夜中的天地,帶來一絲光亮。

她最後的心力也即將耗盡。

無數雙眼睛都注視著這裏,看著這道火光不算大,卻足夠熾烈。

卻終究是一閃而逝,天地再度回歸成暗色。

人們無不失落。

……

定州皇城的最高處,人皇拿著那把巨大的槍眺目北望。

他是這個皇朝的第一任帝王,自他登基之後,已經許久沒有人讓他等待這麽久了。

哪怕天地皆暗,禁宮中的滴漏依舊兢兢業業。

最後一滴也落下後,人皇緩慢地眨了下眼睛。

十二個時辰已過。

他提起銀槍,槍的尖鋒在地麵劃出令人齒冷的聲音。

身旁的內侍淒聲懇求:“陛下!”

這內侍跟了他多年,人皇倒也仁慈,聲音透露著一些不明意味的喟歎,緩緩道:“朕,已經等了十二個時辰。”

“這些年,還從未有人讓我等到過十二個時辰。”

片刻,人皇聲音輕而徐,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勢。

“是時候了。”

銀槍的尖鋒似有雪芒熠過,人皇舉起這把十個成年男子合力都難搬動的銀槍,輕巧地挽了個槍花。

這動作他也有多年未曾做過,當了皇帝之後若還這樣,總顯得不太穩重。

內侍還欲再勸,人皇卻虛虛抬手,手指在空中劃過一個圓弧,將整個定州都囊括了進去。

他說:“長吉啊,這些地方都是皇朝所屬,以前到了現在這個時間,各城的坊市、農田都熱鬧非凡,有些地方甚至能一夜燈火如晝,可他們現在都被黑暗止住了腳步。”

他一邊說著,手腕翻轉,銀槍的尖鋒在烽火台冷硬的鐵壁上狠狠劃過,激起一道刺目的火星,許是因極暗之日暗合天地之力,這本該蔓延開的火星閃爍片刻,又暗了下去。

人皇早有預計,並不失望,將槍尖抬高了些,逆著鐵壁的星羅紋路斜鋒向上。

滋啦兩聲,又冒出些火星。

長吉惶恐地想著,陛下早幾年就讓太子開始親政,自己退居後方鎮守皇朝,是不是為了這一日。

“早些年,有人跟我說,這天要是塌了,有更高個的頂著,如今也不過一轉眼,我就已經成了定州最高的那個。”

人皇渾不在意,繼續道:“那就該由我來頂著。”

內侍知道,此時再說什麽咱們定州還有廣息先生都是空話。

人皇決定的事情,誰也阻止不了他。

就在此刻,如同人皇槍尖激起的火星一樣,天邊也有一個地方亮起一道火星,格外耀眼,仿佛天際懸掛著一顆孤星。

內侍激動無比:“陛下,您快看!”

人皇愣了一下,回首看去,正巧捕捉到那顆孤星隻亮了一瞬,而後倏然墜落。

人皇有些失落,但也隻一瞬,又複打起了精神,槍尖極大鐵壁的力度愈發大了起來,激起的火光一道比一道更加明亮,持續的時間也更長。

人皇也不著急,在極暗之日想要燃燈引火極難,他早有心理準備。

更遠些的地方,天衍全宗上下已經嚴陣以待。

弟子們看著平時鮮少出現的雲微,心中既是欣喜,又是緊張。

雲微聲音平靜,隻有極其熟識之人才能聽出她聲音中隱藏的一絲擔憂。

“檢查護山大陣。”

雲微冷靜地下達指令,門下弟子鄭重道:“稟真人,護山大陣完好。”

雲微沉沉呼出一口濁氣,正色道:“天衍弟子聽令,即刻撤出天衍,退離護山大陣百裏之外。”

弟子們齊齊色變,有膽大者問道原因,雲微卻不答了。

她速來沒有和人解釋的習慣。

她隻是一步一步走上了天衍的最高峰,還是平日裏那副慵懶提不起精神的模樣,隨意走到了天衍護山大陣的陣眼處,相當沒形象地席地而坐,單膝曲起,手搭在上麵。

她也在等。

修為越高,天罰越重。

雲微掐指一算,以她如今的修為,跟玲瓏相比,還指不定誰的天罰更重些。

明明她要比淩瓏早了近百年晉升道成歸。

天衍地處雲州靈源匯聚之地,她必須要在這個陣眼上,既如此,就隻能讓那些弟子們先離開了。

雲微眼眸半闔,似乎預料到了有些人的想法,輕啟唇,聲音傳遍整個天衍。

“別打著偷摸留下來的主意,藏在食堂地下室那幾個,還有霜溪裏麵那幾個,別給自己淹死了。”

雲微頓了下,輕聲道:“退出去,這是命令。”

同樣的事,北塵和歸元也在發生。

哪怕沒有相約,但這號稱天下三宗的三個領袖,此刻都不約而同地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讓門下弟子離開,自己隻身守陣。

用三宗的護山大陣,點亮一隅、一州、乃至整個天地的光亮。

他們不知不知道紫微垣的預言,不是不知道那句“孤星耀世”。

但他們都不是將希望寄托於這縹緲的預言上的人。

若無孤星耀世,他們卻也不能放任極暗之日繼續下去。

北帝就沒有雲微這麽好脾氣,直接袖子一揮,招呼都沒招呼一聲,把所有北塵弟子趕到了北塵護山大陣之外。

今夜的定州,試圖亮起的不隻有皇城烽火台上的火星,還有一座尋常的書院。

明心書院有三千學子,被書院裏的教習們勸著,走了一批,還有一批無論如何都不願走的,留在書院做了幾千個燈籠。

定州隻有在年節之時才會掛這種火紅的燈籠,今日學子們掛了這種燈,卻隻是樂嗬嗬地說:“逆天而行這種事,一輩子也遇不到機會,咱們是得慶祝慶祝,就當提前過年了。”

廣息拿他們沒辦法。

想到現在還固執地留在夢微山的那個不聽話的學生,廣息也苦笑了下。

誰讓他是個先生,先生總是拿自己的學生沒有辦法的。

他擺擺手,讓書院裏的教習們不再勸,而是吩咐道:“院裏所有拜星月以上的人,都去守陣吧。”

“若此劫過去了,明年院裏的基礎陣法課我來上。”

他掃了眼院中所有燈籠擺放地位置,頭疼地按了按眉心,低聲道:“布了些什麽東西,若旁人看見,我是真沒臉做人了。”

他如此說著,屬於道成歸的靈壓鋪展開,無聲改換了書院中陣法的陣眼,讓一切因果匯聚到自己一人身上。

廣息笑了下:“書院裏倒是難得這麽鬧哄哄的。”

書院熱鬧,天衍此刻卻難得這麽安靜。

雲微在陣眼處,突然有點想念楚青魚做的飯菜,奈何身邊無人,她隻能拿起酒壺灌了一口。

仰頭的瞬間,她眼眸盡頭一點光芒亮起。

雲微心跳滯了下,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站起身。

但這點火光瞬息而逝,同時也帶走了很多人目光中期待的光亮。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雲微心頭閃過了很多心虛,最後卻是一言不發,她在護山大陣的陣眼處,用了一記最簡單的明火訣。

道成歸大能,一定程度上已經可以用自己的運勢改換天地。

這記明火訣的火光並沒有因為黑夜的侵蝕而熄滅。

它在風中顫了顫,支撐了下來。

雲微的靈壓驟然覆蓋了整個天衍,她掌中的明火訣愈盛,眼見就要隨著天衍的護山大陣而點亮整個天衍。

就在這瞬間,剛才天邊一閃而逝的火光過後,又有一道近乎發白的光芒出現。

這次,這道光芒沒有再消散。

相反,它愈發明亮熾烈。

池讖沒想到,這等可怕的招式,竟不是衝著他的。

他的鐮刀橫斬直下,在明光即將覆蓋在兩人身上之前,和飛劈而來的神樹根係撞上,爆開衝天的氣浪,將方才他斬開的天裂又撕扯得更大了。

任平生的意識已經開始迷蒙,在黑夜中行走許久,她似乎終於感受到了一點光線。

這次,成功了嗎?

應該是成功了吧?

她感受到了光亮,卻沒有感受到照山河應有的力量,這讓任平生心中生出一些絕境之中的不甘。

難道這次還是個半成品?

她極力保持著清醒,心中生出一個疑惑。

為什麽。

以她如今的修為,池讖本該輕而易舉地殺了她,為何他沒有?

實際上,池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周遭天裂在不斷擴大,隱約和穹頂的天裂互相映襯。

天裂帶來了狂暴的風浪,池讖每一步都在虛空風暴之中行走。

池讖發現,這些虛空風暴隱隱在護住任平生,不讓他靠近。

他察覺到,虛空風暴中,似乎有什麽很危險的東西即將蘇醒。

就在此刻,夢微山域所有的天裂口,無論是任平生身邊,還是穹頂的天裂,原先不是風暴口的天裂,此刻也成為了風暴口。

虛空之中,有幾乎能夠開天辟地的力量洶湧而來,從每一個風暴口湧出,悉數匯聚到任平生尚未徹底完成的那道符中,瘋狂地補足著她所需要的全部力量。

這些力量瞬間讓池讖幾欲窒息,胸腔被驟然擠壓,池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被這一陣力量狂潮折斷了幾根肋骨,肋骨斜插而上,幾乎要戳破他體內重要的髒器。

霎時,無數碎石拚接成數十道鋒銳無比的尖刺,從四方同時刺出,將池讖捅成了個篩子。

疼痛不是最重的,最讓池讖不解的是這突然而至的力量究竟是誰?

他想不出,這方天地,究竟還有誰能讓他毫無還手之力。

他不清楚,被他阻攔在壁障之外的霜天曉卻感受到了。

這力量她再熟悉不過。

霜天曉滿目不敢相信,但卻又懷抱著期待循光望去。

微弱光亮迅速蔓延,如同野火燎原,沿著任平生繪出的山河圖的軌跡瞬息升騰。

光芒頃刻盛放,不知何時引動了天地為之驚變,天空炸響的驚雷仿佛某種預告,繼而是熾烈到近乎發白的光亮終於照徹天地。

照山河。

任平生符道功法的名字,亦是一千年前她試圖繪製卻並沒有徹底成功的一道符。

如果說照夜白是轉瞬即逝的流星,那照山河就是長燃不滅的明燈。

此刻,此方天地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一點星火光亮從夢微山升起。

最終,一點點地壯大,變亮,將天地萬物都照亮。

孤星耀世,遙照山河。

無數人跪伏叩首,感激上天垂憐,放他們一條生路。

雲微目光不斷閃爍,最後兩指並攏,引燃一簇火焰,狠狠一揮,火光沿著護山大陣瞬息燎原。

北塵和歸元的火光也同時亮起,仿佛在為這不可思議的一幕驚歎。

明心書院亮起了千盞火紅的燈籠,千盞燈構成了一個堅不可摧的陣法,讓這座城看上去格外喜慶,也格外明亮。

人皇的槍尖隨著內侍的驚呼憤而斬下,激起了最後一道火星,終於點燃了皇城中最高的烽火台。

緊接著,定州各處數百個烽火台次第亮起。

這是第一次,烽火台上出現的不是戰火狼煙,而是長夜明燈。

從雲州到滄州,無數道隱約的亮光終於匯聚在一起,和天邊的孤星遙相呼應。

全天下的信仰之力都匯聚而來,讓任平生的意識回爐,填補了她不斷流逝的生命力。

目光重歸清醒的瞬間,任平生看清了被碎石尖刺捅成篩子,困在她麵前不得動彈的池讖,當即用非墨也捅了一記,正巧也在池讖心口破開一個大洞。

補完刀後,任平生抬眸,霎時間目光中閃過了無數複雜的情緒。

最終,她隻是抬手,隔著虛空風暴和虛空那頭突然爆發的強大力量輕輕一碰。

再熟悉不過的力量傳抵至靈魂深處,但也隻是輕觸一瞬,很快就被抽離開。

天裂頓時閉合。

任平生死死盯著麵前閉合的天裂,手中試圖攥住虛空風暴中的力量,卻終是從她手中流逝。

但她絕不會感覺錯。

那是她的力量。

是她自己的力量。

是一千年前,屬於天下第一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