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沒所謂地“嗯”了聲, 四下尋了一圈,似乎確認了什麽不錯的地方,雙眼微眯, 一掌拍在謝蓮生屍體的後心,將他擊飛出去。

這樣看上去,謝蓮生就像是逃到這裏後又被人追上,被一掌擊中後跌落的模樣。

任平生不緊不慢地靠近,取出半枚玉玨, 兩指合攏, 將玉玨捏碎,玉玨霎時化作一道劍氣,再度穿透謝蓮生先前的穿心傷。

華遠眉頭一動:“這是……青天劍氣?”

任平生瞥了他一眼:“做戲要做全。”

“殺他的, 是崔嵬劍閣的人。”

華遠看著她仿佛無事發生的模樣,眼中隱約有些忌憚。

料到了會有其他人暗中對謝蓮生動手,卻始終等侯在一旁, 靜待謝蓮生和那兩人起衝突而不上前相助, 待到謝蓮生同星瀾門和劍閣起了衝突後才出現, 引開其他人,單獨讓謝蓮生跟她走, 卻又利用謝蓮生對她的信任讓他貼上隱匿蹤跡的符籙,徹底隔絕他的消息。

現在,就連這道劍氣都是提前準備好的,能將謝蓮生的身死徹底甩給崔嵬劍閣。

她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布的這場局?

不知怎的, 她明明是自己的同伴,可華遠心中還是浮現一陣寒意。

他說不清原因, 隻能歸結於這是某種兔死狐悲的感受。

任平生將他細微的神情變化看在眼裏, 卻沒理會, 而是走在前麵,淡聲道:“走吧,去找傅離軻。”

……

發生了那麽大的動靜,傅離軻自然也聽到了。

但他並沒有找過去。

想也知道是和他這邊一樣的殺手,他身邊的麻煩還沒徹底解決,如果此刻貿然現身,隻會更加添亂。

傅離軻手指在芥子囊上一劃,一個酒壺出現在他手中。

越境而戰,和那個隱藏在暗中的殺手纏鬥了將近一夜,他已經從身到心都隻餘疲憊。

一夜鏖戰,傅離軻右臂已經將近麻木,衣衫淩亂,一枚符籙從他衣襟中露出一角,傅離軻低頭瞥了一眼,又伸出一根手指將符籙塞了回去。

還不到用的時候。

他悶頭灌了一口酒。

熱辣的烈酒入喉,讓他感覺一下從喉頭暖到了全身。

其實開始修行之後,隻要運轉靈力,他是不會再感覺到冷的,隻是現在這個時候,很難讓他不想起過去挨凍和挨打的日子。

他喜歡在打架的時候喝一口酒。

也不會醉。

曾經是為了壯膽,後來……隻是因為成了習慣。

傅離軻用大拇指揩了下嘴角,聽見了斜後方傳來很輕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雖輕,但步履平穩、氣息均勻。

最重要的是,他很熟悉。

傅離軻把酒壺放下,實在無力,往後一靠,眼眸半闔,靠在了神樹的樹幹上,輕聲問道:“你也是來殺我的?”

那人腳步頓了下,傅離軻能聽出他的氣息亂了些許,腳步也不似曾經那麽平穩。

少頃,那人站到了傅離軻麵前,投下一道微涼的陰影。

兩人一站一坐,對峙半晌,都沒有動靜。

傅離軻眼也沒睜,敲了下酒壺,隨意道:“現在不打算動手的話,陪我喝一杯。”

和往日他曾經對這人說過很多次的一樣。

但麵前這人仍是沒有動彈,傅離軻這才睜開眼,平靜地注視著對方,下巴朝著自己身邊的空位點了點:“坐。”

這人胸膛起伏一陣,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奪過傅離軻手中的酒壺,猛地往自己嘴裏灌了一口,發狠似的在傅離軻身邊坐下,和他一起靠在了神樹樹幹上。

難得安靜。

傅離軻偏不讓這種安靜的氛圍持續下去,他輕叩幾下刀背,淡聲道:“這種髒活,不適合你,你做不來,小少爺。”

他身旁那人垂下眼睫,眼底閃過一絲輕微的藍色,清寒如曳雪。

是任平生第一眼見到便誇讚美人的容顏。

衛雪滿低聲問:“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傅離軻想了想:“五宗考核之後,入天衍的時候吧。”

衛雪滿愣了下:“這麽早。”

傅離軻一下坐直,頓了下,意有所指道:“因為…你真的很不會演戲。”

他比劃了下:“很多情緒,你以為自己藏起來了,其實都在臉上掛著,一看就知道。”

衛雪滿眼睫顫了下,掌心攥緊,骨節發白,被尖銳的東西刺破了手掌,血色溢出,被傅離軻瞥見了,又看了一眼,才發現衛雪滿手中攥著一根白玉簪,上麵染上了他的血,紅白相間,格外惹眼。

“你背後,就是滄州的無冕之王,衛家?”傅離軻掃了一眼,了然道,“是他們讓你來的?”

衛雪滿想了一會兒,覺得事已至此,也沒什麽不能說的,心裏繃著的那根線已經徹底斷了。

他搖了搖頭:“其實…我是逃出來的。”

傅離軻眉峰一揚,這倒跟他想得不太一樣。

“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一個很爛俗的故事,而我隻是那個故事裏不被期待的意外。”

衛雪滿隻說了這麽一句便沒再多說他和衛家的關係。

傅離軻便也不再多問,同樣是和家中有嫌隙的人,他不會多這個嘴去問。

問為什麽衛雪滿都逃出來了,卻還要被迫成為衛家在天衍的密探,做他不願意做的事。

想來,又是一段辛酸淚。

“衛家要你做什麽?“傅離軻想了想,”殺了我?應該不至於。”

“現在對我殺意最大的應該是天外天,或許還有其他幾個想要趁亂攪局的,但如衛家這種能在小不周山會上有一席之地的龐然大物,不會想要現在殺帝星。”

傅離軻緩緩道:“他們想在會做的,是把帝星控製在自己手中。”

他嗤笑了聲:“畢竟,得帝星者得天下,小不周山會開始前,衛家不會讓我死。”

他說完,轉頭看向衛雪滿:“所以,是下蠱還是下毒?又或是別的什麽控製手段?”

衛雪滿:“毒。”

滄州靠南,毒蟲毒草極多,種類也豐富,很多滄州人都擅長製蠱製毒,衛家想用這種方式來控製帝星,並不奇怪。

兩人說話,又是一陣沉默。

坐了一會兒,衛雪滿兀自起身,說道:“刀借我下。”

傅離軻看了他一眼,並沒有防備這個嘴上說著要下毒控製他的人,反手將妖刀遞給了衛雪滿。

衛雪滿掂了下:“比我的弓重很多。”

他看著雪亮的刀鋒,在自己身上擺了試探了幾下,像是在選擇哪裏更好下手。

傅離軻無語道:“衛家人是怎麽想的,讓你來幹這種事,不是要逼死你嗎。”

就像之前任平生說的,暗探這種活,適合心髒和心大的人。

她心髒,自己心大,都能適應自己的雙重身份和任務。

但衛雪滿不行。

任平生早在很久之前就看出,衛雪滿心裏有事,他心裏一直在掙紮。

到了這種時候,衛雪滿反倒輕鬆了些:“或許,他就是為了讓我死在外麵呢。”

“我若事成,對他而言是意外之喜,若不成,我被天衍發現,死在外麵,他更高興。”

妖刀在他手中格外冰涼,衛雪滿垂著頭說:“放心,我不是要用你的刀自盡。”

他隻是要用這把刀做個記號。

終於找準了地方,衛雪滿最準自己的左臂,正準備一刀砍下的時候,被傅離軻狠狠攥住了刀柄。

衛雪滿抬頭,撞進了傅離軻微沉的眼眸。

傅離軻眼神變了。

從五宗考核最初就開始組隊的默契顯現了出來。

衛雪滿餘光一掃,神念鋪展開,感覺到有兩個身影飛快地靠近。

轉眼間,已經和他們兩人相距隻有幾步之遙。

任平生腳步輕巧地落地,衝他們擺擺手,若無其事道:“終於找到你們了,剛才沒看到你們兩人,我還擔心你們出事了。”

華遠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像是監視,也像是忌憚和防備。

看到她輕描淡寫地殺了謝連生,華遠就一直沒有靠任平生太近。

任平生卻暗地裏給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上前來。

她的眼神暗示十分明顯,哪怕沒說話,華遠也看明白了。

——有兩個,一人一個。

華遠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思忖片刻,最終同意,上前一步,和她站在並排的地方,卻不會過於靠近。

任平生再度給他發傳音符,聲音傳入華遠耳中【以符為信】。

華遠極輕地點了下頭。

此時,衛雪滿和傅離軻,任平生和華遠,四人對麵而立,相距不過五步的距離。

任平生還在向前走,仗著對麵兩人對她毫不設防,十分輕易地擠進了他們之間,嗅了嗅,指責道:“你們倆偷喝酒不帶我。”

衛雪滿剛才還能鎮定地和傅離軻坦誠一切,仿佛已經徹底接受現實。

現在見了任平生,心裏又開始難受。

他騙了他們兩個人。

衛雪滿突然就紅了眼眶,為了不讓任平生看出來,把頭偏到一邊,遮掩道:“這不是沒找到你在哪嗎。”

任平生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笑了下:“那下次補上。”

衛雪滿啞著聲音,眼睛紅得像兔子,低聲應了句:“好。”

雖然他心裏清楚,不會有下次了。

傅離軻抱著刀,站在一旁看任平生逗衛雪滿,餘光瞥過站在不遠處的華遠。

任平生哄完衛雪滿,仿若無事發生一般搭上傅離軻的肩膀,拉著他往東麵走,一邊走一邊道:“走吧,特地來找你們的,其他人在那頭等著我們。”

兩人距離很近,任平生動作也相當自然,就好像隻是朋友之間順手的動作。

華遠跟在後麵,敏銳地察覺到任平生的手順著肩膀往下滑,滑至心口處時,指尖出現一道銀光。

幾乎同時,華遠感覺到自己手中的符籙開始發燙,瞬間燃盡。

伴隨著任平生一聲冷嗬:“動手!”,她手中銀光乍現,眼中凶光畢露,抬手高舉,眼見著就要像下刺去。

華遠已經飛馳至衛雪滿身側,一身修為不再掩飾,雄渾的元嬰境中期的修為展露無遺。

高出在場所有人。

千鈞一發之際,任平生手中的銀光沿著傅離軻的後背滑下,卻沒有刺入,而是突然調轉方向,向著華遠疾馳而來。

傅離軻驟然回身,妖刀在空中畫出一個血紅的半圓弧,橫著刀鋒排向華遠,凜冽刀鋒似覆蓋著清寒刺骨的冰雪,甫一斬下,就將華遠身前所有的空地冰封住,華遠隻要稍動,足下都會被玄冰凝結,雖不至於徹底製住這位元嬰境中期的修士,但也能夠影響他戰鬥的流暢。

幾乎瞬間,一方他非常眼熟的墨色囚籠從天而降,將華遠徹底罩在裏麵,不得脫身。

華遠心下暗道不好,仿佛剛才所有的懷疑和不妙都成了真。

再一眨眼,他正欲下殺手的衛雪滿已經不在原地,而是出現在了他背後稍遠些的地方,巨大的白骨弓拉如滿月,冰霜凝成的箭矢扣在他指尖,仍然還紅著的眼已是一片冷然,仿佛隻要華遠敢擅動,這根冰箭立馬就會射穿他的心髒。

華遠緩緩轉頭,鷹眼中蘊著黑沉的風暴,像是要把任平生撕咬,碎屍萬段。

“你背叛了真仙。”

任平生輕緩地眨了下眼,仿佛在說:真仙是什麽?我從未真正信奉過。

華遠咬牙切齒道:“你在騙我。”

他不知想到了什麽,冷笑一聲:“可你剛親手殺了謝蓮生,你已經回不了頭了。”

他黑沉的眼轉而看向傅離軻,諷刺道:“剛才這一路,我和她討論了十三種殺你的方式。”

見傅離軻眼中閃過一絲驚愕,華遠心中有了些底,繼續道:“後來,她覺得最穩妥,也是最順遂的法子,就是利用你對她的信任,從背後給你一刀。”

華遠一字一句道;“剛才謝蓮生就是這麽死在她手上的,她這樣的人,你以為,她真會輕易放過你?”

“你憑什麽?”華遠臉上露出一絲譏笑,似乎意識到自己今天必死無疑,故意激怒傅離軻,“總不至於,憑她對你那點微不足道的情誼吧?”

“情誼”這兩個字被他著重強調了下。

聞言,傅離軻反應倒不算強烈,反倒是在遠處持弓的衛雪滿雙眼睜大,呼吸停了一拍。

任平生聽著,也不反駁,笑了下,上前一步,輕聲道:“拖延時間啊?”

話音剛落,她手起刀落,短匕狠狠劃破華遠的喉嚨。

但也就在這短短一瞬間,任平生感覺到不遠處,一群屬於天衍弟子的靈壓正飛速朝這裏趕來,幾乎瞬間就趕到了這裏。

雲近月和其他天衍弟子接到求救信號後就飛快趕來,剛一落地,就看見任平生麵容冰冷,如玉的麵容上沾著星星點點的血,形似修羅。

一刀狠狠劈下,正要結束他們同門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