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遠挑起眼鋒, 打量了任平生一番,才道:“你和曾經在天外天的樣子,差別很大, 若不是一直親眼看著,我或許會懷疑你被奪舍了。”
任平生那一絲笑容淡了些,嘴角疏冷的微光曳下,一眨眼的功夫,原先有溫度的笑容, 就變成了冷淡涼薄的哂笑。
一瞬間, 華遠仿佛又看到了曾今那個冷淡無情,萬事不入眼的雲七。
任平生淡笑:“若非如此,又怎麽當得上天衍首徒, 結識這群朋友呢。”
“朋友”兩個字被她咬得更外重些。
華遠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按捺住心中一絲隱約的懷疑。
“鏡塵開七日,這裏將會成為一方孤島, 任誰都無法進入,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錯過這次, 想殺那兩人,天衍會阻攔, 謝家也會阻攔。”
任平生反問道:“他們阻攔,有用?”
華遠漠然道:“天外天想殺的人,自然能無人能阻,但同時對上天衍和謝家, 會很麻煩。”
雖然,也不是什麽不能解決的麻煩。
任平生點頭:“你我分工一事, 你意下如何?”
她的意思很明白, 前些日子謝蓮生結丹, 傅離軻的修為也一路瘋漲,若要同時對兩個人下殺手,她一人難以做到。
華遠早已有所考慮,說道:“謝蓮生交給我,你殺傅離軻。”
“這樣分工,倒也並無不可,不過…我有個其他想法,說不定會更穩妥些。”
華遠目光一沉:“什麽?”
任平生眼尾緩緩勾起,意有所指道:“你以為,想動手的,隻有我們一家嗎?”
“你要借刀殺人?”
……
進入神樹鏡塵之後,傅離軻立刻坐下調息,引渡神樹神光進入內視。
他的時間很緊。
但哪怕是如此珍貴的修煉機會,他也沒有完全沉浸其中,而是留了三分心思關注外界。
尤其是,突然而至的殺機。
神樹靜謐,他選擇的地方尤為偏僻。
神樹中濃鬱的靈氣在他靈脈中運轉了七七四十九個周天,紫府中的氣海不斷壓縮再膨脹。
這段時日在夢微山,這個全大荒最適宜修煉的地方,每一個人的修為都在瘋漲。
傅離軻也不例外。
最終,氣海已經濃縮凝聚成為一塊極小的純白色的光斑,卻卡在最後一步,沒有凝聚成丹。
他的修為停在了築基境後期。
也已經足夠。
神樹鏡塵之中,有晝夜而無風雨。
偏此時驚風卷地,神樹白金色的樹葉被刮得簌簌作響,驟起淒寒之色。
遠處似有狂瀾驚濤,化作怒龍朝著傅離軻嘶吼而來。
他麵前有似雪劍光疾馳而來,在他身側豁然洞開一個幽深的缺口。
傅離軻眼眸怒睜,拇指輕推,妖刀銷愁愴然出鞘,倒影他雙眸沉如寒淵。
劍氣來得氣勢洶洶,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將他一劍斃命,隱約間能感受到對方的修為已經超出了元嬰境初期,徑直向上攀登。
據他所知,進入神樹鏡塵的這批人,雲近月的修為最高,望海潮元嬰境中期。
餘下元嬰境的就是劍閣的大師兄紀然,星瀾門首徒聶長風,這兩人都是元嬰境初期,已經是年輕修士中的佼佼者。
可現在出現暗中持劍之人,修為卻猶高出元嬰境初期,雖然未至中期,但也相差不遠。
傅離軻打架一向野,是從小在街頭巷尾打野架養成的習慣,不同於修真者客客氣氣的鬥法,他習慣的打法,隻要贏,哪怕使出千般萬般不君子的手段也無所謂。
少時初入道途時就有人問過他,要不要習劍。
“你根骨這麽好,不當武修可惜了,武修之中以劍修為同境界中戰力最強,要不要考慮習劍?”
傅離軻那時根本不知道修真界是什麽樣子,他隻想借個由頭離開那個家,尋處更廣闊的天地,隻要不繼續困在那裏,讓他去哪裏都好。
那是他最好的機會,但他拒絕了。
“劍是君子之器,我不是君子,我喜歡刀。”
於他而言,刀更自在,更無拘束。
那人隻是笑了聲,沒再理會。
他當了全部身家,買了一把刀,在義學堂蹭了一個多月的課,勉強學了個刀法,就開始四處遊**。
也是在遊**的時候,他遇上蕭紫悠,進了千仞會。
再後來,就是潛入天衍,查找帝星的下落。
誰能想到,他自己反倒成了別人眼中的“帝星”。
妖刀咆哮著撕裂劍光,每一刀都裹挾著風暴,叫人睜不開眼。
刀光劍影間,兩人交手百來個回合,傅離軻卻連對方的影子都無法捕捉到。
他劍眉壓低,更顯那雙眼極冷而極沉,又無端顯出一絲萬物皆不過眼的狂勁,像極了當年他隻身離家,少年輕狂無所畏懼的模樣。
劍光已至身前,割斷傅離軻一截窄袖,露出他緊實的臂膀。
他不為所動,既然找不到敵人的方向,那就把對方逼出來。
傅離軻站在原地,窄腰微躬,彎成一道弦月,妖刀倒置身前,閃過猩紅的血光。
隱藏於暗處刺殺之人心中一驚,想象不到一個修為不過少年心的小鬼竟然能有這般氣勢。
自己修為比他高出不少,竟還能被對方的刀芒嗬退。
他自然不認為是自己技不如人,隻是開始思考,這究竟是一把什麽刀,能有如此駭人的氣魄。
倏然群星熠動,恍惚間令人如綴群星,閃爍間,隻見天地而不見自身。
一時間,仿佛天地黯淡。
傅離軻向前邁了半步,刀鋒自上斜下,斬至三分之二處生生抽身收刀,刀芒傾斜一寸,沿著他猿臂繞成一個滾燙熾烈的圓。
暗中那人連退數十步,忌憚地看著傅離軻,看著他手中的刀。
那把不算長更不算寬的刀,背後似有旌旗獵獵招展,星漢作風為其助力。
這是他從那個不知名的義學堂中學來的野路子刀法,經年累月,被他自創成屬於他自己的刀。
起手便是這孤高又狂放的一斬——“殘星拂旗”。
古有前輩刀叢尋詩,傅離軻隻道自己是個不懂清雅事的俗人。
於是他隻能平地生刀波。
如此而已。
暗處刺殺者被他的刀芒逼退,低咳了幾聲,竟被這低了他一整個大境界的人逼得吐出血來。
感受到殺氣遠離,傅離軻收刀,向著神樹中心地帶而去。
……
“神樹鏡塵難得開一次,以神力造福世人,助我們提高修為,若神樹有靈,稱他一句菩薩也不為過。”
謝蓮生沒有拿他的笛子,拿著一柄銀骨傘,十二根銀骨倏然展開,傘麵是粉白的相間的蓮,隱約能見一尾紅魚在蓮葉間搖曳。
令人驚異地是,這傘麵的畫像是活的,仿佛真的能看見紅魚水中遊,微雨敲蓮瓣。
“所以諸位,這般肆意破壞神樹鏡塵內的空間,是真當神樹不會生氣嗎?”
來人顯然更看得起謝蓮生,傅離軻那邊要應付的隻有一個,他這頭來人有卻有三個。
兩個金丹境中期,一個元嬰境初期。
“諸位,是不是太看得起謝某了。”
哪怕是如此境地,謝蓮生倒也保持了謝家寶樹完美無缺的人設不動搖,溫煦的笑容不變,就是嘴角崩得緊了些。
銀骨傘擋在謝蓮生身前,形成了一道渾厚的壁障,不說金丹境,在場那位元嬰境的敵人要攻破這倒防線,也需要一些時間。
謝蓮生眼簾微掀,掃了眼對麵三人,對上了號。
一個劍閣的劍修,兩個星瀾門的弟子,初見時都將修為壓製到了築基境,叫人看不出端倪。
謝蓮生微微鬆了口氣。
這次能進入神樹中的,除了新入門的親傳弟子,就是被宗門重點培養的核心弟子。
前者修為高不到哪去,築基境已是其中佼佼者,後者如雲近月和聶長風,不說天下皆知,至少也是雲州揚名,很難在暗中動手而不被發現。
元嬰境以上的修士,很難將修為壓製到築基境而完全不被察覺。
故而這次他的對手,修為至高也不過元嬰境。
謝蓮生在心中默道:感謝神樹,若此番順利,回頭給你多澆些水。
來著冷笑一聲:“謝大公子的煉器之術出神入化,天下無人不知,我等自是要防備著些。”
謝蓮生無奈笑了下,看來名氣太大也不好。
兩個偽裝成的星瀾門弟子結了個陣法,修為最高的劍閣殺手踩在陣眼之上。
陣盤霎時運轉,洶湧的靈力灌入劍閣殺手的體內,讓他的劍氣頓時澎湃起來。
橫斜一劍刺中銀骨傘的傘麵,傘麵中清波微漾,將這淩厲一擊擋了回去,但傘麵的防護壁障也隨之而破,銀骨黯淡些許,短時間內無法再用。
頃刻,謝蓮生目光冷了下來。
他掌下泛起滾燙的火焰,熾烈的熱意瞬時撲麵而來,將敵人的發絲燙得卷曲。
滔天野火也點不燃神樹的根係和葉子,謝蓮生目光一掃,便清楚這裏的場地天然受限,他的伴生火無法肆意使用。
有點糟糕。
他無奈收起火焰,當即扔出一對小巧的圓球,圓球是冷鐵之色,其上泛著很淡的紫色,難以察覺。
小圓球是一大一小兩個,小的隻有大的一半大小,被謝蓮生擲出後,在空中打了個旋,在靠近的瞬間又仿佛被什麽力量分開。
對方見狀,目露警惕。
他們不通煉器,但以謝蓮生煉器的威名,這一定不是凡物。
謝蓮生唇角勾起一抹溫煦的微光,看著三人迅速退開,而圓球不緊不慢地追了上去。
星瀾門的陣法師十指交錯,扔出一個緩速的陣盤,試圖讓小圓球的速度放緩,和他們隔絕開。
卻沒想到,緩速陣盤和小圓球相碰的瞬間,兩個小圓球瞬間碰撞到一起。
雷光奪目,火光耀眼,霎時崩裂開,爆發出令人幾欲耳聾的巨響。
那個陣法師當即被震得七竅流血,暈了過去。
刺耳的尖嘯聲還不停歇,雷火消散後,一張聚網無聲散開,像是要將剩餘兩人也捕捉進去。
劍閣殺手牙齒交錯出厲聲,反手一劍貫向羅網,但這網的韌性強得很,劍氣襲上,像是打進了粘稠的膠狀物中,無聲地將劍氣化解,仍是張牙舞爪地朝他們撲下來。
眼見粘稠的羅網就要將兩人網住,劍閣殺手撞開礙事的星瀾門弟子,劍尖在地麵一掃,橫擦地麵,從羅網和地麵的縫隙中閃了出去。
謝蓮生幽幽歎了口氣:“怎麽漏的是最麻煩的那個。”
劍閣殺手冷冷一笑,長劍輕振,身如飛鴻高高躍起,一劍當空破風而來,直貫門麵。
謝蓮生身後已無處可退,他身前是冷厲劍光,身後是神樹粗壯的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樹幹。
劍閣殺手嘴角掛著勢在必得的笑意,電光火石間,他看到謝蓮生摸出了一支笛子,不知低喃了句什麽。
“神樹在上,各位道友同門,請原諒我,我真的不想用這招的。”
劍閣殺手見他這幅為難中夾雜著氣定神閑的感覺,心中生出了些不妙。
但他的劍氣終究晚了一步。
一道難聽得讓人直做噩夢的笛聲響起。
這聲音就像有人拿細針在生鏽的鐵板上磨,還非要在你耳邊讓你聽得透徹。
劍閣殺手的動作都遲緩了下來。
他甩了甩頭,有點想捂住耳朵,但哪怕如此,這股魔音也源源不斷地傳開,如影隨行,灌入腦中,讓他兩眼發昏。
劍閣殺手驚懼地想著,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可怕功法,竟能讓笛子發出如此可怕的聲音。
沒想到,千載以來,音修一脈都被低估了!
在笛聲響起的瞬間,神樹鏡塵之中,幾乎所有正沉浸於修煉中的人都醒了過來。
天衍弟子認出了這是謝蓮生的魔音,意識到了不對,紛紛順著聲音發出的方向趕去。
不明就裏的其他宗門弟子無不驚駭地起身,舉目四望,喃喃道:
“老天,這魔音灌耳,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心魔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