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地大, 曠野無聲。
令如夢蹲在這方巨大的墨色囚籠旁,驚歎道:“你到底有多少稀奇古怪的符?”
時雨在一旁瞥了她一眼,滿臉無奈, 而後默默看向任平生。
令如夢成為鬼修前就當了一天的修士,對於修真界的很多事情並不了解,不知道如任平生這樣厲害的符修究竟有多少見。
時雨回憶起在她死時,修真界的幾位道成歸大能,思來想去也對不上有這樣一個擅用符的大能, 就覺得不可思議。
她死後化鬼也不到百年時間, 如果任平生真的是在她死後不足百年的時間晉升成為道成歸的,這個人得有多可怕?她不敢想。
奚玉和伏炎被困在囚籠中,無奈問道:“前輩, 有話直說吧。”
任平生笑了下,眸底光華流轉,不答反問:“分好了嗎, 那枚魂珠。”
她在囚籠旁來回踱步, 不緊不慢地, 仿佛拱火般:“一枚魂珠,兩個人可不好分。”
奚玉苦笑道:“前輩何苦打趣我們, 我等野鬼修行艱難,為了一枚不知是否是局的魂珠也義無反顧的闖來,就是為了賭一把,若是如今不是一道被關在籠子裏, 隻怕是要鬥個你死我活的。”
伏炎席地而坐,良久才遲遲抬頭, 悶聲道:“我不理解, 你們得到了魂珠, 在山洞裏耗了那麽久,竟沒有選擇煉化,而是用它來設局,當真浪費。”
任平生腳步微頓,睫羽輕顫,噙著笑道:“魂珠的重要性,我等自是知曉,至於煉化……你怎麽知道我沒有煉化呢。”
她站在囚籠外,輕聲道:“若我說,魂珠不止一顆呢。”
奚玉和伏炎都愣住了。
他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片刻,奚玉遲疑道:“難道這次拾月花山穀中魂珠出世,是兩枚同時現世的?”
任平生搖了搖頭,看向身旁站在看戲的兩人,用眼神示意。
令如夢得到暗示,眉峰一挑,臉上是藏不住的得意。
她手掌一翻,掌心赫然是另外一枚魂珠。
囚籠中的兩人連呼吸都滯了下。
而另一邊,時雨指尖夾著的同樣也是一枚魂珠。
伏炎閉了閉眼,難以置信道:“這怎麽可能……”
奚玉反應要更快些,她立刻明白了這趟設局的目的,思索片刻後道:“若我沒有猜錯,前輩用魂珠引我們前來,是有事情讓我們做,這魂珠就是報酬。”
她已經明白過來了,雙珠現世的情況不是沒有,但是極小,三珠同現更是可能性低到幾乎沒有。
唯一的解釋便是這些魂珠,是人為製造出來的,而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魂珠都是出自這位神秘的前輩之手。
奚玉輕歎一聲,輸得心服口服。
“前輩若有事,吩咐一聲便是,奚玉盡全力。”
任平生看著她,露出一個“你很上道,我很欣賞”的眼神,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我確實另有目的,但並不是為了讓你們做什麽事。”
她於月下負手而行,轉身時,眸光清冷如水,似乎早已看穿他們心裏所想。
“你們不覺得,現在野鬼的狀況,看似花團錦簇,自由肆意,實則是在刀尖行走,每一步都要看人的心情和臉色行事嗎?”
她這句話,讓在場幾個野鬼都沉默下來。
奚玉歎了一聲:“當初不願受四大鬼族的束縛,這才選擇當一個自由自在的野鬼,誰知仍然是在他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任平生在囚籠外俯身,深深看進奚玉的眼底,語氣似是安撫,似是蠱惑。
“你難道還想讓那日被四大鬼族直接打上門來,揚言奉命要將所有野鬼全都抓起來的事情重演?”
“是野鬼之中威名赫赫的四首之一又如何?若真是王城中那位下了令,甚至隻需四大鬼君之一真正地想要收拾野鬼,你們也都無能為力。”
一直聽著沒說話的伏炎也被任平生這番話吸引了注意力,默默換了個坐的方向,靠近了些聽。
任平生將一些小動作收於眼底,了然道:
“野鬼如此受限,無非是因為野鬼沒有被鬼域的界域承認,無法正常修煉,隻能互相吞噬。各自為陣,方便四大鬼族逐個擊破不說,野鬼的減員也相當嚴重,久而久之,自然會造成如今被動的局麵。“
奚玉和伏炎緊緊盯著她,就連令如夢和時雨也都默默聚集到了她身邊,心中積壓了許久的憋悶和不痛快,像是借著任平生的口說出來了。
有些暢快,但更多的是引而不發的激動。
他們都清楚,能說出這番話,後麵一定有更大的事情要發生。
任平生勾唇一笑,宛若暗示:“如果從今往後,野鬼不需要互相吞噬也可以修煉了呢?”
此言如同驚雷在眾人心中炸響。
任平生眼神落在魂珠上,似有所指道:“若我說,魂珠這種東西,我還能做出更多來呢。”
“怎樣,要不要加入?”
幾個野鬼心髒怦怦跳,幾乎要跳出胸腔。
此時,他們眼中的任平生輕笑,眼中卻寫滿了篤定,眼角眉梢掛著一絲閑庭信步的泰然,似乎已經預料到了自己會得到怎樣的回答。
任平生沒再多說,拂袖揮散了囚千山的符意,放奚玉和伏炎出來,也不催促,讓他們自己慢慢考慮。
長夜寂靜,有一瞬讓她想起了往日時光。
說起來,任平生也沒有想到,鬼域能帶給她這麽大的驚喜。
這裏是一方獨立的界域,甚至已經隱約開始自成規則,雖然還並不完整,這些不完整的規則,像極了當年她入拜星月後,開辟領域而形成的那方界域。
隻是她當時開辟界域,是為了躲避真仙的窺視。
卻不知池讖開辟鬼域的目的又是什麽。
“天道不全啊……”任平生低聲自語了句,聲音滾入風中,沒有人聽見。
除了帝休。
紙片人帝休默默爬上她的肩膀坐下,輕聲道:“他也一定在等某個可以補全天道的人出現。”
任平生瞥了他一眼。
這話沒頭沒尾,讓人不知道帝休所說的“他”究竟是什麽人。
任平生卻聽進去了,她低聲問道:“你似乎很了解。”
帝休抬眸,白金色的發絲拂過任平生的下巴,撓得她有些發癢。
帝休站起身,努力仰著頭望著任平生的眼睛。
“會好起來的。”帝休認真道,“他已經等到那個人了。”
哪怕他現在還不能認主,但這段時間,已經足夠他確認自己未來的主人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能不能為大荒這方天地帶來庇佑。
還好,他等到了。
等到了一個值得的人。
任平生閉著眼,當年第一次遇到神降傀儡時的記憶還曆曆在目。
她仍能記得那日,一整個宗門上下的所有修士都被吸幹靈力而亡,而做出這件事的,是他們素來信任的同門。
當時,沒有人知道,那個作出如此惡行的修士早已經被人抽去靈魂,剝奪了皮囊。
更沒有人知道,那具皮囊之下作惡的,正是人們尊敬的、信奉的、全心全意信賴的真仙。
那明明是個正常的人,但轉眼間,天上那些不能夠插手人間事務的仙人們,就已經套著大荒人類的皮在人間肆意作惡。
任平生想到曾經事情,心緒難得有些起伏不定。
那是她第一次見識到何為神降傀儡。
隔著大荒的界域,上界的仙人沒有辦法直接下到大荒這個世界來,更不能親自作出一些事情,插手某些大荒的事情。
可這樣的問題,哪能阻礙他們呢?
他們很快想出了一個好辦法,神降傀儡。
通過某種秘法,抽幹人類的靈魂,保留完整的軀殼。
再乾坤調轉,讓自己的神識分身進入到這個軀殼中,是為神降傀儡。
那時,她自辟界域後,隔絕了真仙的窺視。
如今的鬼域也是同樣,在她從鬼域醒來的那一刻就感覺不到來自上界的窺探了。
既然如此,那隻要解決了他們的修煉問題,那鬼域的這群野鬼們還真的能夠肆意發展。
任平生看向麵前幾個野鬼,時雨正在想小聲勸慰著另外兩人。
她想,或許鬼域真的可以給她更大的驚喜。
……
人間,前往夢微山洗塵的一群人已經走到了平崇壩。
這裏距離夢微山就隻差一個郡的距離了,一群人從天衍到這裏,從最開始的青澀到現在已經能夠純熟地處理在路上遇到的很多事情。
在城裏住下後,一群人慣例各幹各的。
橫舟跟眾人打了聲招呼,趁著天還沒黑,打算在城裏逛逛。
自鹿夢城的事情之後,她莫名地養出了一種習慣,無論到哪裏都會先在外麵走走,確認一下這裏有沒有藏著什麽奇怪的陣法。
那天聽任平生輕描淡寫地說出了整座鹿夢城都被支撐了陣法時後,橫舟覺得自己仿佛進入到了陣道一個全新的階段。
平崇壩比鹿夢城要更大一些,城中更為繁華,倒是沒有那日進入鹿夢城後的陰詭之感,往來期間的修士和凡人皆有,修士有修士的落腳之處,凡人有凡人的生活之地。
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
橫舟在城裏慢慢逛著,在城門處卻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一塊壓陣石。
她心跳漏了一拍,連忙靠近細看。
這塊壓陣石被固定在城門一角,角度很是刁鑽,尋常根本看不見,是她心中生了警惕心,刻意尋找陣法的蹤跡才碰上的。
“這手法……”橫舟沉聲自言道。“和鹿夢城固定壓陣石的手法一般無二。”
她懷疑又是九幽陰兵陣,當即起身,運轉起功法,沿著原先鹿夢城中九幽陰兵陣的陣紋看去。
但很奇怪,這次並沒有看到和九幽陰兵陣相同的陣紋。
橫舟心中萬分不解,但仍是原模原樣地拓印下來,立刻發傳音符給廣息先生。
【深夜叨擾先生實屬不該,但勞煩先生看看,這是個什麽陣法?】
橫舟的傳音符發來時,廣息先生正在院中自己和自己對弈。
他擅此道,天底下也沒幾個人能在棋藝上勝過他,久而久之,竟隻能自己和自己對弈。
廣息先生收子,取出傳音符看了眼橫舟傳來的陣圖,隻一眼,當即神色一變。
頃刻間,他已經消失在了明心書院之中。
平崇壩中,橫舟雖將陣圖複刻下來求助於廣息先生,但自己並沒有就此停止。
因著城中人多,橫舟在城中閑逛並沒有引起旁人的關注,反倒是一路同行的人發現了她的異樣。
雲近月關切問道:“怎麽了?”
橫舟低聲說了剛才的發現,雲近月同樣心頭一跳:“又是陰兵陣?”
她思維很是獨特,立刻轉接到了另一個方向:“若是鬼門再開一次,我們是不是可以進去找師妹?”
橫舟無奈地瞥她一眼:“咱們這修為進鬼域,還不得被一群鬼修生吞活剝了。”
說話間,有一不知身份的修士從她們身旁路過,不慎和橫舟肩膀撞了下。
橫舟抬眸看去,對方是個英俊的青年修士,看上去文質彬彬,一身缺月門的道袍。
大荒一眾修真門派,最為有名的當屬三宗兩門,一院一寺。
其中的兩門,一是星瀾門,一是缺月門。
因著缺月門不在雲州,平日裏能和他們見麵的幾乎少,如今驟然得見,橫舟和雲近月都沒有認出他是誰。
他笑了下,微微頷首:“抱歉,方才沒注意路,在下鬱立,缺月門弟子,敢問兩位是?”
兩人和他見禮過後,鬱立就自行離開了。
他離開後,雲近月盯著他的背影看了許久,被橫舟用手肘推了推,低聲道:“看什麽?”
雲近月皺眉道:“不知為何,我看到他,總有種十分怪異的違和感。”
她也說不清這感覺從何而來,隻是莫名有這種感覺。
而雲近月向來相信自己的感覺。
兩人聊了許久,最後說到鬼門和任平生,都是歎息。
“隻剩半個月就要夢微山洗塵了,真希望她能一起來。”
雲近月也歎息:“是啊,我聽說鬼域的鬼修們個個都凶神惡煞得很,師妹如此瘦小,身體又不好,要是進了鬼域,隻怕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了。”
……
半個月後,鬼域迷鳳嶺。
漫天黃沙中,無數道鬼影穿行其間。
迷鳳嶺的城池不多,黎陵堡算一個。
黎陵堡位於鬼域北部,距離王城不遠,在鬼域中其實算是相對偏遠的地方。
但最近迷鳳嶺聚集了很多的鬼修。
傳言,就連四大鬼君都已經在迷鳳嶺現身,卻不知是真是假。
城中酒肆的鬼修們聊起這件事情,都各有說法。
“聽說啊,這次棲川開啟,有很多異寶現世,這才引得四大鬼君也前來入川。”
“畢竟咱們鬼域界域所限,不可能有秘境,棲川已經算是鬼域最大的尋寶地了,能吸引來幾位鬼君也不奇怪。”
“可我聽說,除了四位鬼君,就連王城中那位陛下也會前來。”
“這不可能吧,陛下何許人也?就連鬼域都是他開辟的,鬼域之中何種異寶陛下拿不到,還需親自前來?”
“你有所不知,棲川並不完全屬於鬼域的界域,有一部分是和其他界域對接的,所以有時候鬼門也是從棲川開啟的,因為界域對接處並不穩定,所以哪怕是陛下,如果想要棲川中的某個東西,也得自己去取。”
“原來如此,我看距離棲川開啟不剩幾天了,棲川距離城池的位置可有些遠,我有些擔心去往棲川的途中撞上野鬼,咱麽不如同行吧,稍微安全些。”
說到這個,他們身後一群坐著喝酒的人動作突然停了一拍。
這廂,幾個鬼修還在滔滔不絕地討論著。
“你們聽說了嗎,最近野鬼之間發生了一件大事,現在城外野鬼已經不隨便襲擊咱們鬼修了。”
“啊?還有這等事?”那名鬼修好奇起來,“究竟是何事,趕緊跟我說說。”
說話這個鬼修一臉神秘:“聽說最近野鬼中有個強者出現,以雷霆手段讓各自為陣百年的野鬼團結到一起,野鬼們不但不互相吞噬了,還都會乖乖聽從這位大能的管束,前段日子還成立了一個……什麽會,就是獨屬於野鬼的組織。”
“斬仙會。”
身後有人提醒了一句,這個鬼修附和道:“哦對,就叫這個,斬仙會。”
他說完,咂舌道:“這名字,還真敢取啊。”
“自從斬仙會成立以來啊,野鬼們安分多了,也不倒出襲擊鬼修了,到了白日後也不在野外四處鬥毆互吞了,一直安分到現在,前些日子聽聞斬仙會也已經向著迷鳳嶺來了,估計也是打算進棲川。”
酒肆中的酒客們聽得一愣一愣的:“竟沒想到還有這種事。”
“能一統野鬼的大能,少說也得是夢仙遊的實力吧,這等魄力手腕,絕非尋常人,不知這位大能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仍是最開始說話那個鬼修,他一拍桌子,篤定道:“據我聽來的可靠消息,此人修為絕對高過夢仙遊,高九尺,重逾三石,虎臂熊背,額生四瞳,氣勢熾烈如火。”
堂下鬼修紛紛驚歎道:“果真英豪啊。”
角落裏,一直安靜地坐著喝茶的人終於忍不住,一口茶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