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無形卻有形,山勢的沉與緩,皆化作水墨浸入世間。

人摸不到,碰不到,卻能清楚地感知到那山就在此處。

任爾風雲變幻,我自不動安如山。

當是何種氣魄。

雲台之上,雲微沉默的看著此景,眼中卻突然浮現了多年前的一幕。

那時她初入道途,年紀尚小,為了躲避妖獸,誤打誤闖入跌入山中,闖入一個洞府。

她當時便摔暈了過去,醒來後隻覺洞府並不如她想象中的晦暗不明,而是山明水澈,天地寬廣,宛若另一個世界。

隻是這方天地間,一切都是黑白二色的。

她身至其間,每走一步,腳下都暈開一朵水墨色的漣漪。

身後的妖獸窮追不舍,跟著她一道入內。

她在洞府中艱難躲藏著,但作為水墨世界中唯一的彩色,她實在太顯眼,無論如何躲,都會被妖獸發現。

那時,她以為自己要死在妖獸的獠牙之下。

而後的一幕,她此生都不會忘記。

幽藍色的火焰從她麵前緩緩燃起,仿佛有什麽東西燃盡。水墨似墨色遊龍,眼前一切都是黑白的,卻又有著無窮無盡的生命力。

那日,同樣也是這樣一座山。

看似有形卻無形,就這樣在她麵前緩緩推開,擋住了妖獸鋒銳的利齒。

天大地大,山自巋然不動。

後來正式步入仙途後,她才知道,那個洞府中的一切,皆為符象。

符成而天地成。

那便是這三百年來始終無人能參透的符道巔峰。

雲微眸光明滅,緊緊盯著任平生,似乎要透過皮囊看清她的靈魂。

其他人不曾知曉的紫薇垣預言全文,她卻知道的很清楚。

諸法皆明,萬物恒通。天道歸位,界靈擇主。是為帝星。

會是她嗎?

而她,會和洞府中驚鴻一瞥的那位前輩有所關聯嗎?

在此之前,雲微從不相信世上能有諸法皆明,萬物恒通之人。

修行無歲月,任何一道的修煉,動輒都是數百年起步。

她是法修,甚至是如今立於世界之巔的法修,卻也深感道法萬千,她有多渺小。

是以,在看見紫微垣預言時,她隻是報以一笑,未曾在意,並不相信世上能有這樣的人。

現在見了任平生,卻不由得她不信了。

集丹道,符道,武道三者於一體。

難得的,雲微思路很亂,心中有千頭萬緒,理不出關鍵所在。

天地間墨色漸收,任平生靜立台上,久久不曾言語。

直到有人輕拍她肩膀,她眸中神采才複現。

觀賽者同樣驚駭無法言語。

符道式微,這幾百年裏天底下願意修符的人少之又少,哪怕少有的幾個符修,也都隻能畫畫疾行符,養氣符這等尋常用來輔助生活的符籙。

從未曾見過擁有這般強悍戰力的符師。

剛才那座山,如同一道陰影,不僅烙在謝蓮生的心裏,更是烙在了在場不少觀賽者的心裏。

任平生緩步下台,在謝蓮生黯淡又複雜的眼神中走近。

侯在一旁的謝家侍者滿目警惕地看著她,被謝蓮生拂開:“蓮生自愧弗如,敢問任道友有何——”

話音未落,他麵前出現一個玉瓶。

謝蓮生怔然抬頭,便聽見任平生道:“符意不會自然消散,且得難受一陣子,用這個會好些。”

謝蓮生喉結上下滾了滾,睫羽輕垂,白玉似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

任平生轉身離開時,才聽見身後傳來謝蓮生複雜而低落的聲音:“多謝。”

這道濃墨淡筆的不動之山,給五宗考核畫上一個驚豔的句號。

這一屆的五宗考核,出現了不少驚才絕豔之人,以至於都到了拜師門的時候,台下還有不少人在津津樂道著一些比試。

比如拿著一把凡鐵刀,卻在武試中未曾一敗的傅離軻。

比如憑借一手玉溪劍所向披靡的柳溪。

比如無論勝負都擔得起完美二字的謝家玉樹謝蓮生。

當然,人們議論最多的,還是任平生。

此前她從未被聞名,卻橫空出世,直接拿下七場文試的榜首,創下五宗考核文試空前的記錄。

武試台上,她也有種種絕妙之舉,如赤手煉丹,如一場鬥法連燃二十張儲靈符,再比如……方才刷新人們對符修認知的那座墨山。

三百年來,修真界並非沒有天賦異稟的奇才。

但她的出現仍然讓不少人生出感慨。

或許,未來的修真界,真的會改頭換麵。

拜師門的地點定在一個時辰後,不少人都回去收拾了下自己在武試中淩亂的衣冠才重回會場。

數百武試台和雲上看台已經被盡數撤下,雲州五宗各立一個方向,風中五宗各色的旗幟招展。

沉悶的鼓聲掀開拜師門的簾帷。

說是拜師門,實則有資格擇師門的,隻有排名前十的幾人而已。

按照規定,在前十親傳弟子位的,可以由自己選擇拜入哪宗哪門,甚至可以更改自己報入的門派。

當然,若是有些在考核中表現亮眼的修士,若是得了青眼,五宗之中,凡元嬰境以上者,皆可在參與考核的所有人中擇徒。

其餘者,前百入內門,前五百入外門。

千萬名考核者,入門僅五百。

大道之爭,屬實殘酷。

前五百應入外門的弟子中,有幾個表現亮眼的,被星瀾門和天音闕幾個元嬰境長老收入門下,除此外再無幸運兒。

前百應入內門者,和雪陽被丹陽穀的一位拜星月大能收入門下,引得觀者驚歎不已。

太史寧也被天衍一位拜星月長老選中,雖然他的表現實在算不得好,大半時間都被用來去各處聽八卦聊八卦了,但太史家人脈廣,總歸還是讓他有了個好去處。

入內門者被分配進入五宗各峰內門後,就到了前十的親傳弟子位。

因著最後一場武試個人試和團戰都得勝,傅離軻將夏林洋擠了下去,如今險之又險地排在第十的位置。

傅離軻站在高台之上,似乎還能感受到台下夏林洋陰狠尖銳的目光,和方才不斷在他腦中閃過的那句話。

夏林洋知曉此事,就代表他的身份已經暴露,日後知曉之人隻會更多。

他此時入天衍,隻怕是危機重重。

他來自千仞會,他從最開始進天衍的目的就不純。

所以那日,他和衛雪滿被暗算受傷無法上台,任平生冒著風險替他們比個人試時,他才會那樣回答。

有什麽非入天衍不可的理由嗎?

無論是入千仞會,還是接了千仞會的任務潛入天衍,他自始至終都隻有一個理由。

他想出人頭地,想站在高處,好好看看這天。

傅離軻眼眸輕闔,片刻後複又睜開,對著天衍方向遙遙一拜,朗聲道:

“晚輩傅離軻,懇請拜入天衍重華峰。”

天衍之中,除了親至現場的雲微,其餘各峰峰主已然到齊。

主峰中懸著一麵巨大的水鏡,讓幾位峰主都能一覽無餘。

聽聞此言,重華峰峰主眼眸微抬,打量了下水鏡中的黑衣少年。

天衍九峰,峰主性格各異。

在場八人,七人皆入座,唯有重華峰峰主莫知報長刀而立,同樣一身簡練的黑衣,屬於夢遊仙的光華內蘊,整個人像一把未開峰的重刀。

雲涯子打趣道:“老莫,前些日子你不是還說這是個使刀的好苗子,如今人家可找上門來了,你收是不收?”

莫知瞥他一眼,淡道:“話多。”

雲涯子:“……你們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我這個宗主。”

莫知不接話,隻是隨手擲出了什麽東西。

拜師門的高台之上,傅離軻的拜師請求,久未得到回複。

他被涼風吹得頭腦有些清醒了,此時眼前已經閃過種種入天衍後可能會麵臨的事情。

多是慘狀。

但思索片刻,他捫心自問,後悔嗎?

沉思良久,傅離軻心想。

我好像還是隻有不後悔這個答案。

無人回應的場麵,讓台下之人都覺得有些尷尬,低聲議論起來。

“往年親傳弟子位拜師門時,有被拒絕的嗎?”

“雖然極少,但確實也有,聽聞那人是親傳弟子位的第四位,想要拜入天衍太華峰,也就是雲微前輩門下,被拒後憤然拒絕其餘幾宗的邀請,離開之後自立宗門了。”

“那今日該不會……”

說話間,寒光乍現。

傅離軻一愣,便見一道漆黑冷光從天衍的方向飛來,穿雲破風,平靜地停在了他麵前。

這是一把黑色的薄刃短刀。

世人皆知,這是代表重華峰峰主莫知的飛刀。

傅離軻心跳微微回落,再次俯身一拜,鄭重道:

“謝師尊。”

在他之後,第九位的羽詞入了星瀾門,其餘幾人也都分散拜入五宗。

隨後,便是第四位衛雪滿。

很多人對衛雪滿的感覺複雜,他文武試樣樣優秀,卻似乎總有人能在各處壓過他的光芒,以至於整場考核下來,哪怕他有諸多亮眼之處,人們對他印象最深的,還是他的臉。

畢竟,他是真的很好看。

前些日子有好事者計算過,各個武試隊伍中,最受觀眾歡迎的便是他們陸佰陸拾陸組。

其中至少有一半,都是去看衛雪滿的。

高台上,衛雪滿一席單薄藍衣,普通的藍衣穿在他身上,就平添幾分流光溢彩,襯得他膚色白淨如玉。

他垂下眼眸,在這片刻時間裏,不知思索了些什麽,再抬頭時,便是躬身遙拜:

“晚輩衛雪滿,懇請拜入天衍靈華峰。”

那頭,靈華峰峰主,亦是天衍宗主的雲涯子還在和其餘幾峰的峰主鬥嘴,乍一聽聞這句話,看見是衛雪滿後,神情便複雜了些。

“這孩子,姓衛啊……”雲涯子低聲說著,意味不明。

禦華峰峰主道:“姓衛,會是那個衛家的人嗎?”

“這孩子瞧著倒是比衛家人順眼些。”

“罷了。”雲涯子輕歎一聲,拂袖擲出玉牌,便算是認下了這個徒弟。

第三位的柳溪,成了全場第一個改換所報考的門派之人。

她原先報的便是天衍,如今一場考核下來,也不知經曆了些什麽,竟決定放棄天衍,改投崔巍劍閣。

能得如此少年英才,崔巍劍閣自是喜不勝收。

“我早說,如你這般劍者,就該來我劍閣,都往天衍湊什麽熱鬧!”

此後,第二位的謝蓮生也選擇了天衍靈華峰。

他領了玉牌下台,衝衛雪滿含笑致意:“衛道友,往後便是宗門師兄弟了。”

台下觀者看著兩人,一個芝蘭玉樹,一個空靈毓秀,紛紛低聲議論。

“你說這靈華峰峰主該不會是根據相貌擇徒的吧。”

隔著水鏡聽到這話,雲涯子臉都黑了。

至此,尚未拜師門的,就隻剩下了任平生一人。

作為榜首,她的決定格外引人注目。

任平生緩步走上高台,先前感受到的三個強大的靈壓不僅沒有離開,反而距離更緊,感覺愈發強烈了。

她參加五宗考核的目標很明確,站定之後,並沒有過多考慮便直接道:

“在下任平生,願拜入天衍太華峰門下,望——”

“慢著。”

一道女聲突然打斷了任平生的話。

任平生睫羽輕抬,眾人皆有所感,向著某個方向望去。

西南方向,一道強烈至駭人的靈壓驟現,幾乎令天地變色。

在場眾人無不驚駭俯首,這絕對是他們有史以來感受到過最強的靈壓。

多強?夢遊仙,還是…道成歸?

若是後者,那豈不是八位之一的大能親至?!

在場所有人盡數屏息,小心翼翼地抬頭望去。

西南邊,一個赤紅如火的身影從空中緩步而來。

她黑發高束,眉心綴有火焰似的靈紋,照夜玉狻猊柔軟的皮毛鬆垮地搭在肩頭,露出白皙的兩肩和修長的頸,紅眸熠熠生輝。

此景太美,人亦美豔不可方物。

任平生定定看著對方朝自己走來,心道可惜。

如此美景美人,竟無人敢賞。

看清來著後,台下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是北帝……”

“這位陛下真的出關了。”

灼熱的氣息靠近,北帝在任平生麵前站定。

她垂眸看著麵前纖瘦的女修,紅唇輕勾,聲音低啞而性感。

“太華峰那等枯燥之地,有什麽意思。雲微已有三徒,來北塵,入我門下,你便是北塵首徒。”

說話間,染著猩紅蔻丹的手指伸到任平生麵前。

任平生抬眸,和那雙美麗的紅眸對視。

見她如此不卑不亢的表現,北帝更加滿意。

而此時,在東北角的藥聖顏準剛邁出一隻腳。

他尷尬地停在原地,臉色在青白黑之間輪轉了一圈,最後暗罵道:

“淩瓏這女人跑來湊什麽熱鬧!”

怪他,打不過那兩個女人,就連搶徒弟都晚一步!

隆重的登場被北帝打斷,顏準重振旗鼓,釋放出自己同為道成歸的靈壓,出現在了高台的另一邊。

顏準朗聲道:“且慢,老夫門下亦是空置無徒,若小友願意,同樣是我丹陽穀的首徒。”

再次出現一個道成歸大能,台下人們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幕,連大氣都不敢喘。

天道在上,他們何德何能,今日能看到兩個尊貴的道成歸大能搶一個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