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似青煙, 也似阿喬將散未散的魂魄。

它定格在硯青最為灼熱耀眼的那一刻,沒有讓任平生看到煙火燃盡後凋零的落寞時刻。

任平生狠狠攥著阿喬零落的衣裳,衣服鬆垮地掛在阿喬扁平的皮囊上, 他原先那張頗具少年氣的麵容平坦地鋪在地上,給人詭異的扭曲感。

好在,任平生也不需要再看下去。

所有人同時抽離出靈魂,將全部的生機和力量悉數灌注到一個人身上,短暫地造出一個“神”來, 這是素光塵所有陣法中最為狠戾霸道的一種。

這個陣法的代價, 是所有人肉.身的生機,神智湮滅,靈魂不得歸位。

所以他們的靈魂在這片雪原之上遊**了千年, 可哪怕如此,他們竟也沒有忘了自己最後要做的事情。

更多的回憶在任平生腦海中激**,是來自這些年被阿喬吞噬的魂魄。

她聽到無數嘈雜的聲音斷斷續續唱著離別的歌, 聽見宗杭記憶深處叮鈴哐啷煉器的聲音, 聽到無數人怒罵著向敵人殺去, 天地間仿佛都彌漫著廝殺聲,唯獨竹疏誦經的聲音是如此平靜而溫柔。

原來如此, 竟是如此。

這顆突然間生出意識的心髒還沒學會怎麽當一個人,就已經繼承了曾經的主人同此間所有英魂的仇恨,被催促著互相為敵。

他固執地想要離開這裏,天真地以為隻要吞噬掉所有駐守在這裏的亡魂, 他就能夠逃離這裏,去到外麵的世界, 看一眼自由的天地。

哪怕對外麵的所有印象和憧憬, 都來自於被他吞噬的靈魂。

他吞噬的第一個靈魂叫喬朗, 他想了想,給自己取名叫做阿喬,便算作脫胎換骨,徹底從那個人身體中脫離,成了一個獨立的人了。

隻可惜,永遠不會有人承認他。

“我幫你實現願望。”任平生嘶聲說,“你把靈魂獻給我。”

“成交了。”

最後一縷意識纏繞著任平生的指尖徹底沒入她的神識之中,無數冗雜而紛亂的記憶在任平生的識海中衝撞著,其中多是阿喬這些年躲躲藏藏和吞噬靈魂的記憶,但她知道,其中一定有什麽東西是她沒有抓住的。

真仙未曾言明的畏懼,都藏在這顆心髒中。

任平生闔眸的瞬間,感覺眼淚滾落了下來。

阿喬意識徹底消散的瞬間,天地震動。

一道巨型陰影蓋下,遮蔽了所有的日光,宛若拔地而起一道巍峨高山,毫不留情地向他們壓下來。

眾人驚駭地回望,聽見沉悶的巨響從兩峰夾道間傳來,正快速地向這個方向靠近,哪怕沒有看清全貌,也都能夠感受到來自對方駭人的怒意。

左護法臉色大變,心道不好,當即對著任平生道:“你還在做什麽?!把那東西交出來,趕緊離開這裏!”

太史寧極其小聲道:“是從山道那邊來的,該不會是……”

天衍眾人麵麵相覷,心頭一片沉色。

山道那邊那位可怕的存在,他們哪怕遠遠隔著也都扛不住這樣可怕的強壓,現在若是真的出來了,那還得了?!

任平生置若罔聞,手指一鬆,阿喬的衣裳和皮囊化作齏粉隨風而逝,再也找不到任何蹤跡。

左護法怒極,再也顧不得往後的任務,竟直接當著天衍眾人的麵戳穿了任平生的身份:“雲七!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任平生回眸,漠然地覷了他一眼。

完全沒有像左護法預料的那樣露出驚慌的神情。

她平靜至極,哪怕被當著全部天衍同門的麵叫**份,甚至連眼神都沒有動一下,倒是天衍弟子們傻了,在任平生和左護法之間逡巡片刻,楚青魚呆滯道:“什麽意思?他為什麽叫師妹雲七。”

這畫麵熟悉又陌生,一些幾年前的回憶湧上心頭。

雲七這個名字天衍的人都不陌生,天外天埋伏在天衍的暗探,曾經一度在天衍引起了極大的恐慌,後來雲涯子得到天外天內部傳來的消息,確定了雲七的所在位置,他們也是由此確定了雲七的身份,正是死在神樹鏡塵之中的華遠。

眾人再度麵麵相覷,想起了當時在神樹鏡塵中親眼目睹任平生手刃華遠時,對方似乎也一口咬定她才是雲七。

當時他們無比堅信這隻不過是華遠垂死掙紮之下胡亂往任平生身上潑的髒水,畢竟那時他們基本能夠確認任平生就是天外天要找要殺的帝星。

誰會沒事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

可先前任平生傳音時一語道破掩藏身份的天外天,卻又一副同天外天那位左前輩是舊識的模樣,很難教人不心生疑慮。

同樣的事情再度發生,便顯得如此耐人尋味。

在場唯一知曉任平生身份的傅離軻心頭微微一跳,他能明顯看出任平生此刻狀態不對,偏生在這個時候被戳穿了身份,她嘴皮子功夫是厲害,可眼下應當也無心應對了。

短短幾個呼吸之間,傅離軻腦中過了無數個念頭,思考該如何幫任平生圓這一局。

沒想到任平生低聲笑了下,幽沉的目光逼向左護法,輕聲道:“別急。”

這兩個字語調甚至有些輕巧,但配上任平生此刻森冷如惡鬼的神色,倒叫人心頭一寒。

“你這麽怕死的人,卻還帶人上了這死地,是因為若任務完不成,你本也沒有活路,對吧。”任平生緩緩道。

任平生眼底的諷意讓左護法一陣惱怒,心頭湧出一股狠意來。

星主說過,此行的目標比潛伏到明燭身邊還要重要得多,若完不成,他便不用回去了。

雲七再寶貝,也不過是個望海潮的小輩,他是對星主無能為力,卻不代表一個實力低微的小輩也能如此給他甩臉色。

再度想起方才星主的話,左護法吃了顆定心丸,轉而怒斥道:“你果真是背叛了天外天,怎麽,像你這般冷血無情的刀,難道也因為天衍這群毛孩子所謂的真情而感動,選擇歸順了?”

這番話可以說難聽至極,可在場無論任平生還是天衍弟子們,竟都沒有因他的話而被觸怒。

雲近月恍然想起,當年在夢微山神樹鏡塵中,同樣也是他們這群人。

作為師姐,她那時給了師妹解釋的機會,此刻自然也該如此。

於是,在傅離軻還沒想好怎麽幫任平生圓這個謊的時候,雲近月深呼吸片刻,心平氣和地對任平生道:“師妹,此事先擱置不談,我們先逃出這裏再說。”

一旁天衍眾人連連點頭,頗為讚同,對待任平生也依舊是先前的親近態度,並未改變什麽。

若非不合時宜,左護法簡直想怒罵一句你們天衍究竟有沒有一個正常人!

他冷笑道:“你們當真如此相信她?可惜,她卻要辜負諸位的期待了,無論爾等相信與否,她都是雲七,我親自派去天衍的暗探,亦是天外天深入天衍最鋒利的一把刀。”

狂風呼嘯著,遠處沉悶的聲音愈發靠近,沉默席卷了天衍一眾弟子,此刻任平生偏偏一言不發,給他們原本充足的信心澆了一盆冷水。

任平生緩步靠近,目光穿透左護法,悠悠地落在了他身後,那裏,一個巍峨的黑影穩步而來,每一步都踏出如有山崩海嘯之勢,無形的壓力砸在所有人的心頭。

任平生喃喃道:“別急,總歸……你今日走不出這裏了。”

任務完不完得成,又有何區別。

左護法心頭的焦慮愈盛,他覺得雲七大抵是瘋了,哪怕她體內仙核被剜,不至於被山中幽影當成敵人,可在如此鬼氣森森的地方,麵對如此駭人卻又未知的敵人,她竟完全沒想過要逃走,這次任務全程充斥著難以言說的詭異,叫左護法一腔怒氣不知該向何處宣泄。

很快,左護法看見任平生眼底竟出現了些微的光亮,不再像先前那般死氣沉沉。

她鬆開手心攥著的最後一點阿喬化作的飛灰,奮力地向著那個可怕的黑影奔去。

擦身而過之時,天衍弟子們似乎聽到了一句輕煙似的話散在風中。

“躲起來。”

她如此說。

雲近月思忖了不過一瞬間,當機立斷,決定繼續相信師妹,也不同左護法對峙了,當即帶著天衍全部人飛速找了個最近的山洞躲起來,隻探出頭向外張望著。

他們看見任平生向著那可怕的黑影奔去,她紅衫似火,在白茫茫的雪地裏留下飛焰殘紅的一瞥,步履輕鬆,卻又似乎帶著無比沉重的懷念。

他們從未見她情緒如此激烈過。

那道明煌紅影向著沉默厚重的黑影奔去,衫裙在身後拂動,分明是不顧一切的,可頃刻間,氣氛驟變。

那巍峨黑影毅然橫劍,清淩劍光疾馳而過,如怒浪驚濤、平地生波。

身後帝休種下的一片春天猶在,隻是那個給自己取名叫阿喬的少年不在了,劍光擦過樹幹,殘餘劍氣帶下枝頭花瓣,傾如雨下。

眾人互相倏然一窒,轉眼間,這瑟瑟清寒的山巔竟有暖陽破雲而出,瞬息間將所有被封凍的人身上的白霜暖化。

不知何時,任平生指尖撚著的符籙幽幽燃燒了起來。

符籙尾部染著紫色的符火,輕而快,卻足夠溫柔地撞上黑影。

她最擅長的字符,飄飄搖搖撞在了黑影身前,不帶任何的傷害,卻意外地綻出一抹穿透冰層的溫度。

心字·日光斜。

最初寫下這張符時,是個晴光正好的春日,窗外枝葉漏疏影,隻有一縷清亮的日光打在窗愣上,便似天光傾瀉。

飛奔之時,任平生甚至連修為都已經忘記,耳膜一陣風動,似雷霆之重。

她隻是想起了很久之前,她同素光塵聊起這個最為狠厲霸道的陣法時,問過素光塵一個問題。

“抽出靈魂,獻出力量的人會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那承受這些力量的人呢?”

承受了超出這個世界能夠承載的力量,短暫成為了神明的人,又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不知道。”出乎意料的,素光塵隻給了這樣的回答。

那是任平生完全想象不到的答案,她驚訝道:“你不知道?”

素光塵衝她攤手,無奈道:“這個陣法自創立至今從未被用過,人的承受極限不同,我也無法確定,那個人究竟會怎樣。”

“也許是和獻祭的人同樣的下場,也需是意識混沌失智,也許在那最輝煌的一刻過後便徹底灰飛煙滅。”素光塵垂著眼,沒看任平生,隻是道,“也許……他足夠幸運,能夠活下來。”

“個中種種,誰又知道呢。”

黑影顯然沒有任何意識,可他的劍卻足夠快,也足夠利。

劍氣卷起飛雪長龍,幽深的劍氣凝作長劍本來的模樣,倏然凝成數百道劍影,從四麵八方傾斜而下,道道正中任平生的心髒。

恍然間,任平生似乎聽到了對麵這個失去了所有神智意識的人在說話。

那沉悶而悠長的聲音滾落而下,以銳不可當之勢,慨然道:“心髒,留下。”

天衍眾人在一旁看著,他們感受不出那黑影的修為,隻知道這比起他們尊崇多年的雲微還要可怖得多,而修為同他們無異的任平生在這劍浪氣海中艱難駐足,竟還一步步向他靠近。

她身上似乎被某種力量保護著,尋常力量難以傷害她,可這足以撕破天地的劍氣巋然合圍而下,幾乎下一刻就要將她撕裂至粉身碎骨。

一道劍氣劃破任平生的左肩,第二道、第三道……很快在她的紅衫上留下或深或淺的印記。

可似乎因為沾染了她的血跡,劍氣的動作反而慢了下來。

幾乎在這瞬間,日光愈盛。

穿透冷厲的陰雲,撥開雪原的迷霧,毫無保留地灑在了黑影身上。

似乎感受到這日光的溫度,黑影的動作終於停了下來。

他身上濃鬱的陰氣在緩緩褪去,屬於人的鮮活的色澤在逐漸顯露,此刻他意識尚未回歸,可不知為何,露出了些微的緊張,一閃而逝。

陰雨連綿與千年飛雪在此刻終將消弭,峰回路轉,絕望之時,終於得見山頭天光相照。

任平生溫熱的掌心貼合在了他冰冷的頰邊,她的指尖帶著略微發燙的低焰,強勢地驅逐開幽黑的迷霧,最後拂過黑影的雙眼。

眾人隻餘驚駭,這一瞬,修為同他們無異的任平生竟爆發出了能媲美道成歸的威勢,以不可撼動之勢,將黑影所有的反抗和不滿都鎮壓了下去,幾乎是強製地攥住他的手腕。

可她身上那屬於道成歸的驚天力量終究隻有一瞬便很快消弭,她又變回了曾經那望海潮的少年修士,甚至比之先前還要更加虛弱幾分,臉色尤為蒼白。

那雙眼猝然睜開,似有靈光雪泥鴻爪似的輕落一撇,不知何時散落於何地的神智終於徹底回歸到他的身上。

他深深望著任平生,感受著她溫熱的掌心從自己頰邊拂落,脫力地垂下。

這時隔千年的一眼,不知是驚駭還是後怕,倉惶地從任平生眼鋒前擦過。

“硯青……”

在她脫力前,堅實的臂膀牢牢地托住了她,對方似乎還沒回過神來,卻依舊下意識地接住了她。

這一刻,似乎萬物都在發出震顫的嗡鳴。

神智重現,靈魂歸位。

千載久別,那雙托住她的手臂越收越緊。

她意識迷蒙,在遠超這具身體的高強度靈壓和劍氣海之中艱難堅持,消耗實在太大,哪怕有本體留下的能擋下道成歸一次攻擊的保命符也依舊不夠。

任平生闔眸,眼前隱約閃過硯青深邃眉眼中複雜的眼神。

終於,一滴熱淚滾落雪裏。

硯青啊。